第331章 寧作野中之雙鳧(2 / 2)

貴極人臣 姽嫿娘 8217 字 10個月前

屬官道:“您如此,李公也是如此,這樣的事,哪裡是你們能動得了的。”

他坦言道:“能躍龍門的本就是鳳毛麟角,那些個生員許多就是在混日子。李公在官學考核太過嚴苛,斷了這些人的財路,自然惹人嫉恨。這些庸人本翻不起大波浪,但蓋不住你們有意要隨事考成啊。廣州、泉州兩地富得流油,要是真依事來考,嚴查吏治,江南四省能刮得油水就會大大減少,反而要承擔的事務會不斷增加。你們這是犯了眾怒啊。眼瞅著皇爺抱病多日不上朝,人家還不想法子往死裡搞你們嗎?”

曹閔的麵容一片灰敗:“這難道,就沒有天理了嗎?”

屬官撇撇嘴,這些人怎麼都一個德行。他道:“命都保不住了,還講什麼天理。快修書給李侍郎求救吧,叫他趕緊收手,隻要他不提什麼考成改製,管保是風平浪靜,否則,好狗也鬥不過一群狼!”

曹閔的心一點一點冷下去,君子不願共克難關,庸人不願損其私利,而惡人乘勢而起,貪汙腐敗、殘害忠良。天時地利人和皆無,又談什麼將來?他的告罪書和辭呈不日後就送到了通政司,而他給月池的信也到了朱厚照的手上。

弘德殿中,服了安神藥的月池,已然沉沉睡去。她自那日暈倒過後,一病不起,更是一宿一宿難以安枕。太醫們無奈,隻能給她開大劑量的安神藥,以藥力來強行讓她入睡。她所不知的是,在她昏睡過後,另一個傳言昏迷不醒的人,卻悄悄來到她的床畔。

窗外月圓如鏡,冷清清的月光,穿過窗扉射來,映照得紗帳如煙如霧。夜風中浮動著百合的清香。朱厚照坐在月池的身旁,借著月色,翻開了曹閔的辭信,一行一行地看下去:“……一惡去,諸惡尚存。官場黑暗,人心惡濁,早已如江河之不可逆流,即便堯舜生於今世,亦不能舉斯世而還之唐虞【3】,何況你我。公之大義,固然可敬,可終究不過螳臂當車,以卵擊石……聖人曰,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及時抽身,歸隱山林,著書立說,以傳後世,方為正道……”

朱厚照看到此,就將之丟到了一旁。他望著月池在夢中仍然緊蹙的眉頭,忽的扯了扯嘴角,輕聲道:“怎麼辦,在你病成這樣時,又有一個同道者,選擇舍你而去了。”

那麼多人,都望而卻步,知道改弦易轍,也隻有你,非要拚個魚死網破,鬨個至死方休。

朱厚照撫著她的鬢發,柔聲道:“你睡著了,按理說是不需要睡前故事了,可我還是想給你講一個。”

他替她梳理著長發,幽幽開口:“古時有一個狂夫,有一天早晨,他披頭散發地就要衝出家門。原來,他要徒步渡過一條水勢湍急的大河。對於狂夫這等狂行,其他人都是在一旁看熱鬨,隻有深愛他的妻子,顧惜他的性命,不顧一切阻止他。她追在丈夫的後麵,哭著喊著叫他不要渡河。可這個狂夫,他仍然一意孤行。”

“隻是,虎可搏,河難憑,這個不聽勸告的狂夫,果然淹死在河中。他的屍首隨水漂流,飄到了大海之上。海中有一種長鯨,它的牙齒就如雪山一樣,潔白尖利。它把狂夫的屍體吞食殆儘,狂夫的屍骨就掛在鯨齒之上。見到這樣的情形,狂夫的妻子痛不欲生,她彈起箜篌,唱起悲歌,歌聲淒楚,可她的丈夫,卻再也聽不到,也再也回不來了……”

朱厚照的眼中浮現薄薄一層水光,卻又很快散去:“她唱得是:‘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他漸漸抽回手:“朕過去感動於他們的情誼,今日卻猛然發現,狂夫之妻做得還遠遠不夠。她雖然情真意切,卻過於綿軟,她大可把狂夫捆在家中,鎖在家中,等他什麼時候相通了,什麼時候再放他出來。這樣,他雖然隻煩躁一時,可他的命卻能保住了……”

他迄今還記得王濟仁來稟報時的情形。這個受了一宿驚訝的太醫,麵白如紙,搖搖晃晃地進來:“啟稟皇上,臣都仔仔細細地看了。”

劉瑾居然搶著和他同時追問,隻不過劉瑾問的是:“沒有生養過吧?”

而他的話到嘴邊,脫口而出的卻是一句:“她有什麼症候?”

王濟仁哆哆嗦嗦地開口,哽咽道:“回萬歲,境況不大好,李……,氣血兩虧,六脈皆弦,這皆是因平時耗損心血,心中鬱結所致。恕臣鬥膽直言,這長此以往……恐於壽數、有礙……”

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半晌方道:“大膽!”

他這一聲斷喝,把王濟仁嚇得縮在地上,他忙開口:“臣不敢,臣萬萬不敢呐。”

他已經斷定,這個狗太醫是醫術不精在說假話。他來回踱步:“她的這些症狀,朕早就知道,她往日常用養榮丸,大補元煎等湯藥,難道就一點用都沒有嗎?”

王濟仁磕磕巴巴地奏對:“這自是有用的,如不是葛太醫的精心照料,隻怕李……姑娘……早就不成了。隻是,葛太醫是您慣用的太醫,最擅小兒科,他不知詳情,是依照男脈來診治。這醫藥之事,差之毫厘,謬以千裡,所以這才……貽誤了一些。您看她的麵色,的確是很不好,並且她似乎是長久難以安枕,這般白日上朝理政,晚上一宿不睡,縱是鐵打的男人也受不了,更何況她這麼一個先天嚴重不足的姑娘……”

他久久沒有作聲,他忽然想到了李鳳姐的身世,從小備受毒打,戴著腳銬被關在廚房中。哥哥要賣掉她做妾,仆人意圖侮辱她,她被逼無奈,隻能去跳河……

他最後隻問了一句話:“朕就問你,你能不能救?如是不能……”

王濟仁忙磕頭如搗蒜:“聖上莫急,聖上莫急,此病雖難治,可臣、臣是醫學世家出身,有家傳靈方,定當竭儘全力,好生救治。還請萬歲將葛太醫安排給臣為輔,葛太醫畢竟替李侍郎看了多年,對她的情況最是了解。臣等二人,要是治不好,再取臣二人的性命也不遲啊。”

他最終還是點頭應下,然後就魂不守舍到了今日,在收到曹閔求退的奏本時,他終於忍不住來見她。你看,他們又能可靠到哪裡去,最艱難時能陪你到最後的,其實也隻有我。

朱厚照剛走出殿門,就見劉瑾端著一碗藥湯迎麵而來。他的皺紋綻開如菊花:“爺,該喝藥了。”

朱厚照看都懶得看他一眼,快步向前走去,劉瑾忙端著托盤,氣喘籲籲地追上了:“爺,您慢些!您這麼僵著,也不是個事啊。要試她就試唄,您裝不就行了,何必把自己也鬨病呢。”

朱厚照一窒,他的腳步一頓,猛然回頭道:“老劉,你真覺,試或不試有區彆麼?”

劉瑾已然全不複當日的驚慌,他笑道:“當然有區彆。她對您一定有情,一試就能看出來。”

朱厚照冷笑道:“什麼情?是推朕去生子的虛情,還是背後和你謀逆的假意?”

劉瑾忙不迭道:“祖宗,這可是絕對沒有的事兒。其實,您委實不必傷心。您和她的情況,其實不一樣。所謂人君人君,她是思慕為人的您,卻敬畏為君的您,所以一直不敢越雷池半步,這才能勉強冷靜自持。可您呢,您就不一樣了。”

朱厚照哼道:“有何不一樣,朕難道不是既包容她為臣的悖逆,又愛重她為士的品行嗎?”

劉瑾哎了一聲:“這不就對了,您看看啊,您最愛她的地方,恰恰也是您最恨她的地方。恨愛交加,當然痛徹心扉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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