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嘟嘟囔囔道:“彆說得那麼難聽……”
顧氏已是歇斯底裡:“你敢做,還怕我說嗎?”
她這般打鬨不休,李四聽得心煩意亂,漸漸沒了耐心。他罵道:“行了!沒完沒了。你以為,老子不知道你們顧家的用心。無非是聽說,張文學殺的是咱們家大丫是幼女,按律要把張家的一半財產都賠給我們。他們動了心了,這才攛掇你來鬨。不都是為了錢嗎,你這麼哭哭啼啼地乾什麼!”
顧氏如遭雷擊,她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丈夫。李四焦躁地在屋裡來回踱步,他的聲氣又軟了下來:“我知道,你心疼大丫。那也是我的閨女,我能不疼嗎?可你,你總得為我們家考慮考慮。我就是個殺豬的,你這麼多年連個蛋也沒下……萬一我們死在這兒,老李家就要絕後了。張文學那個狗東西做了那麼多孽,天一定會收他的。咱們沒必要冒這種險……”
他起身拿回一匣一匣的珠寶,遞到顧氏麵前:“你看,隻要咱們鬆口,這些都是咱們的了。還有十幾張地契……這加起來,比張文學全家的錢都多啊!”
顧氏一震,她的重點完全偏移:“他們肯給這麼多,就說明他們害怕了,那些老爺沒有騙我們,隻要我們堅持告,一定能給大丫討回公道!”
李四說的口乾舌燥,顧氏卻還是一意孤行。他終於忍不住說了實話:“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這是給咱們改供詞的錢。”
顧氏一愣:“改什麼供詞?”
李四苦口婆心道:“你想啊,當年是我們親自簽字畫押,說是張文學家的驢踢死的大丫,現在咱們又改供詞。這不是告訴所有人,是咱們狼心狗肺,連閨女的命都肯賣嗎?當年審案的時候,我們不說實話,如今又來告狀,這總得找個理由吧。張老爺要我們,在刑堂上挨了板子之後,再招供說是刑部尚書閔珪為了排除異己,這才把我們搜羅來……”
顧氏看著自己的丈夫,就像看著一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閔尚書一直在我們奔走,他還給我們送了銀錢,讓我們在京安心等候!”
李四呸道:“你彆被這些小恩小惠騙了,他也沒安好心,這些當官的,心早就爛透了,怎麼可能誠心為咱們老百姓伸冤。他還不是想借我們,弄下去姓張的。反正他們都是狗咬狗,那當然是誰給的多,我幫誰說話了。”【1】
後續的爭吵廝打,隔壁房間的兩人已然聽不下去了。閔純撲通一聲又跪在地上,他抱著閔珪的膝蓋,淚流滿麵,輕聲叫著:“爹,爹,您彆這樣,您彆這樣……”
閔珪仿佛凝固成了一具石像,他直愣愣地望著角落,一言不發。
月池就這麼靜靜坐在一旁,她聽到顧氏在丈夫休妻的威脅下,終於決定妥協,打算聽丈夫話,給女兒做一場盛大的法事,告慰她的在天之靈。隔壁的哭聲和此地的哭聲交織在了一處。她看到,閔珪的眼角滾落渾濁的淚水。她想,她是真正將這位老先生的心,徹底打碎了。試問一個心碎之人,又如何能戰鬥下去呢?他會在兒子的勸慰下,順理成章地辭官回鄉。失去了這個阻礙,她的計劃能推行得更為順暢。
然而,讓她萬萬沒想的是,在長久的沉默後,閔珪艱難地轉過頭,他看向月池:“含章,多謝。隻可惜,你的好意。老夫隻能……辜負了。”
月池一怔,閔純卻先她一步爆發:“爹,那些黑心爛肺的人,是什麼樣的,您都親耳聽到了。就這樣,您還要去上奏?!”
閔珪扯了扯嘴角,他隻說了一個字:“是。”
閔純已然渾身發抖,他看著自己敬仰的父親,就像看著一個瘋子:“那我們呢?我們你都不顧了嗎?那些惡民,他們就活該去死……全家死光都是他們自己活該……你卻還要為這些人,賠上自己,賠上我們……你病了,你一定是病了!”
閔珪搖搖頭,他摸著兒子的頭:“兒啊,不是爹病了,而你的心智還不夠堅定。”
他緩緩道:“唯奉三尺之律,以繩四海之人。【2】你們沒聽過嗎?誰犯了法,就要依法論處。皇親如此、官員如此、庶民更當如此。奉法、執法,是老夫的責任,如因外力擾亂心緒,就將責任拋到一旁,那老夫和這對愚夫婦,又有何分彆呢?”
月池一震,這就是閔珪,這就是視法至上,為了維護法理不惜一切的閔珪。她道:“哪怕最後,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您也不後悔嗎?”
閔珪微微一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3】我當在道前而死。”
月池一時難言,半晌方道:“可我卻不忍心,看您如此。”
閔珪道:“我已經是八十八歲的人了,這或許是我最好的死法。含章,你比我的兒孫都要出眾,當體貼為師之心呐。”
月池失笑,她搖了搖頭:“抱歉,我體貼不了。因為,我亦有自己的私心。”
她道:“打暈他。”
閔珪一愣,他根本還來不及反應,跟隨他們的護衛就突然出手,力度恰好地將他擊昏。閔純被這突然起來的變故嚇了一跳,他驚疑不定地看向月池。月池道:“我稍後會給你送來安神劑的藥方,你記得多給閔尚書服用,等你們回鄉之後,再停藥。”
閔純眼前一亮,他連連點頭:“多謝,多謝,我回去之後,就代父親上奏告老還鄉!”
閔家父子在護衛的護持下遠去了。月池拿起茶壺,為自己倒了一盞冷茶,慢慢咽了下去。不知過去了多久,直到雙腿發麻時,她才起身,一時頭暈目眩。而就在此刻,一隻手穩穩扶在她的腰間,另一隻則托著她的手臂。她被他籠罩在懷中,一低頭就能嗅到他身上的迦南香氣,看到了他拇指上的藍寶石戒指。
她頭也不回,幽幽一歎:“你終於來了。”
身後之人一窒,道:“朕又來了,你又得意了?”
月池一默,她道:“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