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從未像今日一樣, 真切地體味到自己的病態。他無法容忍她的冷待,又極度懷疑她的情誼。她的每一次算計,都像刀一樣刺進他的心底, 紮得他鮮血淋漓。可當她偶爾對他好的時候,他隻會歡喜一瞬, 接著又不可遏製地生出警惕和懷疑, 他也情不自禁地將言語化作利刃,想要剖開她的假麵具。
他知道這麼做是不對的,他明明是因為擔憂她,才來到此地, 可他無法自控。她是最機敏的鳥兒, 無論他設下什麼樣的陷阱,都無法一窺她的全貌, 反而為她所惑。他被騙了太多次,早就像一個常年酗酒、醉生夢死的酒鬼,已分不清什麼是真, 什麼是假。
所以,麵對她的溫情脈脈,他在短暫的喜悅之後, 就忍不住質疑、試探。他隻是一哂:“如今,你不管說什麼, 朕都隻能聽見你的算盤聲了。”
月池卻付之一笑, 他們攜手走出去:“我的算盤打得那麼響,你就算在千裡之外也能聽得清楚,又何必湊到麵前來。”
寬大的袍袖下,他們十指緊扣,從小到大, 永遠是她牽著他走。即便到了此時,他的手分明較她更加有力,卻還是被她牢牢握在手心。他忽然掙脫開來,可在下一刻卻又將她的手包裹住。與剛剛不同的是,這次是他抓住她了。
隻是這樣的一個舉動,就能讓他緊繃的麵容舒展,他低下頭望著她,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而當他察覺到她的目光時,笑意又斂去了。他覺得他不該笑,或者說,不該這麼輕易為她所動搖。簡直就像個孩子,從某種意義來說,男人就是孩子。
月池由怔愣中回過神,她忽然拉著他快步向前,轉入無人的暗巷之後。深秋的下弦月,灑落一地霜雪。她這時才道:“可我的手還是很冷。”
他太了解她的把戲了,他的麵上再也看不到一點兒笑意:“是鬆是握,都由著你,你就不冷了?”
這又是一次一語雙關。他們總是如此,談情離不開談權。
月池挑挑眉,她看向他:“我以為,在我出宮前,我們已經徹底達成了一致了。你不想重新開始嗎?”
他不由一默,他當然想重新開始,可失去的信任,受過的傷害,不是一兩句話就能抹平的,這對她和他來說,都是一樣。
他的思潮又落入到了回憶中,時光回溯到那日張太後離開後。
母親得到了她想要的,發覺無法再從他這裡拿到更多時,就匆匆離開了。他以為他能夠像對待母親一樣,漠然地對待李越,榨乾她的利用價值,再徹底將她打落塵埃。可當他真的看到,已經換上男子袍服,準備離開的她時,他還是再一次爆發了。
月池上次看到他這樣的神情,還是在那次監斬後。他神態可怖,卻摻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威風凜凜的雄獅,為一點飴糖混淆了心智。當它放下戒心,低頭舔舐手心時,眼前之人卻將早已藏在身後的利刃,趁機捅進了它的心窩。它嘴裡的甜蜜還沒來及得褪去,心口的鮮血就淌了一地。
月池不由倒退一步,她覺得她可能來不及開口說明情況,他就會撲上來咬斷她的喉嚨。而她的預感是正確的,她剛一動作,他像是捕捉到狩獵的信號一般,衝上前來。而她下意識的反應,就是離開這兒。
她已經觸到了槅扇的絲絹,這光滑的織物從她的指尖輕輕劃過。她隻要一推就能打開這扇門,張太後應該還沒走遠,他們都需要冷靜。可在下一刻,一雙手就緊緊箍住了她的腰肢,月池隻覺一股大力襲來。燭火也因他們這劇烈的動作跳躍了一瞬,她就像溺水的旅人,好不容易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可不過片刻之後,大浪打來,她又跌入滔滔洪流之中。
她被禁錮在他的懷抱裡,他的手臂鎖在她的腰上,手緊緊壓著她的嘴唇。他的呼吸聲近在咫尺,熾熱的喘/息噴在她的耳垂。他們不是第一次親密接觸,可隻有這一次的緊緊相貼,讓她感受到靈魂上的戰栗。她當然明白是為什麼,活在她鞭子下的野獸,因她一次次的耍弄而陷入瘋狂,他終於徹底失控了。
他在她耳畔呢喃,親密如情人的耳語:“你太狠了……你真的太狠了……”
他還記得許多年前,也是在這座宮殿裡,他跪在父親的床前,眼睜睜地看著他的生命一點點流逝。他哭著懇求漫天的神佛,許下一個個荒誕至極的許諾,可沒有一個人回應他。沒人能將他從絕望的噩夢中喚醒,所有人都抱住他,苦苦勸說他,請他節哀。在殘忍的命數麵前,即便尊貴如他,也隻能乖乖接受。可他不願意,他像發了狂一樣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
他孤零零地守在禦榻前,不斷暖著父親的手,期待著下一刻那隻寬厚的手掌,又會像往常一樣抬起來,摸摸他的頭。可他等到最後,仍什麼都沒等到,父皇的手變得越來越冷,越來越硬。他鼓起勇氣抬起頭,不過幾個時辰而已,死亡就已然侵蝕掉了人麵上的所有生機。
他像被誰重重打了一拳,癱倒在地,他終於徹底絕望。而就在這個時候,她闖了進來。她推開窗戶,像鳥兒一樣躍進來,她沒有說那些勸慰之語,沒有勸他節哀,隻是緊緊地抱著他,任憑他把心中的哀慟發泄出去。當她將他摟在懷裡,一口一口給他喂水時,他就隱隱有一種預感。此生怕是離不開她了。
她就是用這種伎倆,一步步把他騙進陷阱裡。他太孤獨了,孤獨到有時明知她是另有所圖,可還是會為其中的一點心意所打動。到了最後,他早已習慣於付出,他甚至可以不在意她的算計。他處在這個位置,所有人不都想從他身上獲得點什麼嗎?他隻是想保護她,再收獲同等的感情回報,可就是這麼一個願望,她都不肯答應。她找準他的逆鱗,一下就將他刺得毫無回擊之力。他的親生母親,他為之甚至不惜扭曲自己的戀人,聯合起來背叛他……
月池隻覺一陣天旋地轉,她被他推倒在地上。她匆忙地想要起身,可下一刻“嗆啷”一響,寶劍出鞘,雪白的銀光如閃電一般在她眼前劃過,直直戳向她的心口。
她抬起頭,他正微笑地俯視她:“你不願意給我的,我自己來取。”
這把跟隨他在韃靼戰場上的寶劍,早已飽飲鮮血,無情而鋒利,輕輕一劃,就能破開她的衣襟。他明明可以一下將她捅個透心涼,可卻像遊戲一般,一層一層挑破她的衣衫,最後來到了她的裹胸旁。他對這欺騙證據的厭惡,僅次於她本人。
月池隻聽見嘩啦一聲,她的裹胸被生生破開,冰冷的劍尖抵在她的胸口,鮮紅的血珠沁出,如雪地上的珊瑚。他嘲弄著挑挑眉:“原來,你的血也是紅的。”
再往前一下,他就能將她的心剜出來了。他的目光移到了她的臉上,他以為能看到一張慌亂的臉,她明明處於弱勢,是她對不起他,她應該哭著求他的原諒。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在重獲言語自由之後,她依然一言不發。麵對這樣奇恥大辱,她卻僵硬得像塊木頭。朱厚照異常憎恨她這副模樣,為什麼,從頭到尾難過得隻有他一個。他要把她給他的痛苦,百倍千倍還給她。
他俯下身,捏住了她的下頜:“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了。你想先看誰的棺材?”
他起身就要下令,這時她才有了動作,她長歎一聲道:“也好,就讓她們一塊來陪我吧。”
他一震,驚疑不定地看向她:“怎麼,你這是想以退為進了?”
她仰頭望著他,慘然一笑:“皇上,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是□□凡胎,並非鐵打鋼鑄,我也會累啊……我不想,再和你這麼下去了。”
她身形竟有些佝僂,再無過去的神采飛揚。朱厚照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你這是什麼意思?”
月池緩緩起身:“我知道你怪我。可你要明白一點,不論我是否插手,你和太後今日這場吵鬨都是免不了的。從張家和代王勾結,圖謀在擁立新帝上插上一腳時,你和張太後就勢必會有今日這一仗。而我更比誰都清楚,你無法拒絕她。即便剛開始你能硬起心腸,可到了後麵,當她真的要以命相要挾時,你就隻能讓步。你已經沒了爹,不能再沒了娘了……”
朱厚照心中感覺一陣陣刺痛。她就是在這時推開他的劍,輕撫上他的麵龐:“可我不能眼看著這樣的事發生,張氏兄弟犯了大罪。他們若不死,天理何在、國法何存?所以,由我去殺了他們,你再殺了我。這樣,我們所有人珍視的東西,就都能保住了。”
她的輕言細語,宛如鬼魅。他麵色慘白,嘴唇緊繃著看著她。
月池見狀,又是一笑:“所以,彆再恨我了,欠你的,我已在儘力還。你能不能也放過我。我真的,要熬不住了……”
他隻覺她的笑比哭還難看,一時觸目驚心,錐心刺骨。他半晌方顫聲道:“留在這兒,就讓你這麼難以忍受嗎?”
月池失笑,她環顧四周後,輕聲道:“我也在這裡度過大半青春歲月。讓我難以忍受的,從來都是不是地方,而是人。”
他又被她紮了一刀,他將劍握得更緊:“你還在撒謊,是不是?即便到現在,你仍有所圖謀。”他眼中的殺機在積蓄,隻需要一個契機,隻需要再推一把,他就能徹底擺脫她的陰影。
然而,她卻埋進他的懷裡,吃吃得笑出聲:“最高明的騙子,從來都是半真半假地騙人,要是全部都是假的,很快就會被戳穿了。”
他一窒,又是這樣,讓他失望又不讓他完全絕望,給予真心又始終夾雜私念。他想大聲咒罵,他想提起劍殺了她一了百了,可即便他把牙齒咬得哢哢作響,到頭來也隻說出一句:“你既能騙我十六年,為何不乾脆騙我一輩子?”
月池正色道:“我的確這麼打算過。我曾經認為,我要是再多愛你一點,再多為你想想,我們就不會這樣了。可到頭來,我卻發現,我根本做不到。”
朱厚照的心又一次冷卻下來:“就因為你那些可笑、可悲的妄念。”
月池整理衣衫的動作一頓。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朱厚照沉沉道:“你知道,可你卻從來都沒聽進去。”
月池的目光閃動:“那天我們聊過之後,我一直在想你說過的話,在想我這次因何而敗。我以為,我輸在天時人和,卻沒想到,水比我想象得還要深。我以為我已經足夠小心了,我隻是在學政中增添律學和算學,可即便是這樣,還是躲不開反噬。”
朱厚照的眼底一片幽深,那樣的群起而攻也著實超乎他的預料。他道:“從漢至今,王朝更迭不斷,可儒學始終居於至高無上的地位,你該不會真以為,是有聖人庇佑吧?”
月池扶額:“我明白,我都明白。這符合我的所學,可我沒料到,抵觸會來得這麼猛烈。”
以儒學為核心的意/識/形/態,已然完全成型之後,會本能地排斥壓製“異端”。為什麼會有“奇技淫巧”的說法,為什麼會宣揚“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春秋戰國時期,尚有百家爭鳴,可如今卻是一家獨大,靠的就是不斷的吸納和打壓。
一個社會中,所有精英的聰明才智,都就凝聚在八股撰寫,為官做宰上。即便是最有天賦的工匠,在賺到足夠的銀錢後,最想要的也是送自己的子孫去讀書。學而優則仕的理念早已根植在祖祖輩輩人的心裡,誰都不能輕易拔出。在這樣的情況下,如不改變社會地位,不論砸下多少銀兩,對技術迭新都不會有太大的作用。
她還沒有傻到想一步登天,像新中國一樣直接將理工科納入高考,給予科學家崇高的地位。她不過剛剛邁出第一步,隻是希望能選一些注重實用的人才。可就是這樣,遭到的攻訐,也讓她難以招架。
朱厚照冷笑一聲:“儒生的手要是不狠,說出話的要不是隻有自己能懂,又怎麼能讓我們都聽話呢?如不是朕替你背了書,憑你和梁儲改卷的那套,就能讓你們死十次不止。”
月池恍然,她隻說了兩個字:“八股。”八股是由幾代儒生所塑造的話語體係,符合的就是正道,違背的就是異端,怎麼闡釋全由那些人做主。而她雖隻是引入了律學和算學,卻在閱卷上動搖了以八股為根基的話語體係。
這就是意/識/形/態係統的高壓,它與政治係統早已融為一體,二者互為依靠,禁錮了所有人的前路,所有人的頭腦。而經濟係統在這樣的境況下,就似一個先天不足的嬰孩。
在連年的天災下,小農經濟連活命都難,更彆提爭取其他權益。而新興的商品經濟,也能輕易為權貴所掠奪。劉瑾不就是逼鹽商來修建貢院。就連她自己也動過這樣的念頭,取兩淮鹽商的家產,充入國庫。
商人麵對這樣的境況,也會尋找出路。對他們來說,上策是依附權貴,或自己做官,或培養子弟為官,成為官商後,依靠權力尋租就有享不儘的榮華富貴,何必再費心經營。中策是多置地產,日後靠收租這種不賠本的買賣,再繼續培養子弟做官,一躍成為當地的望族。下策才是繼續經營,繼續操持為商的賤業。所以,指望像西方一樣,由下而上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過是癡人說夢。
現有的意/識/形/態係統、政治係統和經濟係統,相互鏈接 ,互為依靠,就這樣形成了一個無比穩定的整體。幾千年來,朝代更迭,皇族變換。可即便是打下天下的開國君主,為了自己的統治,也會持續進入這個係統,然後被係統同化。當統治集團過度攫取民脂民膏,導致係統失衡後,帶來的也不過是一次重新洗牌。官與民之間換了個位置,走得仍舊是老路。
而她頂著儒家的皮,利用政治係統自我調整的本能,想為這個超穩定體係帶來一點變數,結果他們連寸步都不肯讓,一切不穩定的要素,都會被扼殺在搖籃之中。這才是,讓她徹底崩潰的原因。她好像,看不到希望了。
朱厚照拍了拍她的麵頰,就像教訓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朕早就告訴過你,你一意孤行,隻會蚍蜉撼樹,自尋死路。”
月池看著他:“所以,你是要認命嗎?”
朱厚照一怔,他道:“你說什麼?”
月池道:“你真的很聰明,即便是在我的前生,像你這樣的人,也是萬裡挑一。你看得比誰都清楚、都明白,你懂得能夠利用規則,來保障自己最大的利益,來讓自己永居水之上。可僅是如此,還不能叫我傾心。”
朱厚照冷笑一聲:“你又在花言巧語。”
月池挑挑眉:“你也可以不聽。”
他伸手按在她的胸口上,那裡血液早已凝固,隻留下鮮紅的印記。月池不由打了個寒顫。她的眼中火光一閃而過。他一本正經道:“我也可以聽,隻要你願意付出代價。”
月池嗤笑一聲,她娓娓道來:“水有大小之分,有強弱之彆。大有江河湖海,小有溝渠水井,強有滔天巨浪,弱有微風漣漪。您覺得,您身居何水之上。您還記得《大明混一圖》嗎?”
朱厚照一震,他當然記得,那是洪武爺遣人繪製的世界地圖。他也曾和她看過。他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又一次落入她的言語圈套之中。
他隻聽她道:“論大,太/祖爺命人繪製下三個大洲,您是過目不忘之人,應該還記得您所治之國占地幾何。論強,自我來到您身邊,耳畔的天災人禍、缺錢缺糧,就沒有停過。這就是您引以為傲的水之上!”
她滿眼譏誚:“井底之蛙,坐井觀天時,也覺自己是一水之主。”
他被她的輕蔑所激怒了,額頭青筋鼓起:“你怎麼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