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精衛無窮填海心(2 / 2)

貴極人臣 姽嫿娘 15939 字 10個月前

月池的話如連珠彈炮一般:“我為何不敢?你所謂的事業,所謂的雄心,不過是製造無數個弱小的輸家,好讓你一個人嬴。你隻會用內耗來消磨對手的實力,你從來沒想過,改變這種三方鉗製的困局,建立一個真正強大的帝國。你這叫什麼真龍天子?你即便是龍,也不過是個井龍王罷了。我已然見過天穹了,我住不慣井底。你就算打一口金井給我,它不也隻有這麼點水嗎!”

她猛然掙開他,他被她推了一個踉蹌,不敢置信地望著她。沉默又一次在殿內流淌。良久之後,他才開口:“事情沒你想得那麼簡單。多方鉗製,既是困局,亦是穩固。打破舊的,重造新的,談何容易。阿越,你該知道 ,人苦不知足。”

月池了然,她喃喃道:“統治的穩固,在你看來,比什麼都重要。所以,你就甘心自困?”

他仿佛又聽到了個笑話:“這隻是在你眼中而已。蠻荒之地,要來何用。庶民黔首,去之複生。”

月池質問道:“可您富有四海,如能上下齊心,共襄盛舉,您所獲的收益,本該遠不止今日這點的!”

朱厚照無奈道:“你錯了。隻要朕想,就能拿到。”

他抿嘴一笑:“因為虧了誰,也虧不到朕頭上。而隻要朕想要,就有無數人提著頭去取。”

至高無上的權力,讓他可以隨意掠奪。他沒有必要去考慮怎麼養肥牲口,隻需要給他們留一口氣,再憑心意宰殺就是了。如果殺急了引起了亂子,那就停下來,歇一會兒再繼續。財貨觸手可及,誰還會去冒險繞遠路呢。

這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月池仰頭望上去,黑壓壓的屋頂似山嶽一樣壓下來。她的心仿佛被誰攥了一把,連日的精神緊繃,到這個時候,已經到達了臨界點。朱厚照一驚,他忙攙住她。她就像雪團一樣,仿佛一刻就要融化在他懷裡了。

他的心一陣狂跳,第一反應就是懊悔,不該說得這樣直白,可隨之而來的就是惱恨。他既恨又憂,既怨又愁,忙將她打橫抱起,放在臥榻上,急急替她蓋好被子,就要去叫人。

月池阻止了他,她道:“彆去,我就是折騰了這一夜,有些累了。”

他不肯,她卻堅持。她靠在他的肩上,不住地搖頭:“彆叫外人來。我還有話跟你說……”

他們很少有這樣的時候,當她還是“男人”時,嚴防死守,不讓他越雷池半步。而當她是女人時,又輪到他害怕輪到自己墜入無底的陷阱中無法自拔。他極力想避開摻雜了蜜糖的鴆毒,可真到了這會兒時,卻發現即便是佛陀也沒有這樣的定力。

他低咒一聲:“你遲早有一日,會把自己作死。”

他替她掖了拽被角,又將手爐塞到她懷裡。月池先是一怔,隨即低低笑出了聲。半個時辰前喊打喊殺,半個時辰後無微不至。她聽見他的心跳聲,真如擂鼓一般。她把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上:“你看,我不用拿刀拿劍去剜,它自己就會跳出來了。”

朱厚照望著被他撂在地上的劍,隻覺諷刺至極,他久久沒有言語。月池漸漸緩了過來,她一麵把玩著他的手,一麵心思電轉:“為何不說話?”

他將手抽了回去,摩挲著她的脖頸。他的手心滾燙,時輕時重他道:“朕在想,當初你剛進宮時,就該立馬掐死你。”

這樣的色厲內荏,她輕輕一笑:“除非你一輩子不見我,不看我的畫像,不聽我的消息,否則終究是無用。”

他有時竟然會覺有些無助,無論他怎麼掩飾,她總能看破他的軟肋,她是吃定了他了。可要他亦不甘心就這樣屈服。他也有自己的驕傲,自己的責任,自己的堅持。他更心知肚明的是,一旦他徹底讓步,得來的未必是愛情,亦有可能是鋼刀。

他變得坦然起來,他直言道:“你慣會笑彆人,卻不知是當局者迷。你並沒有你自己想象得那麼高不可攀,值得讓朕不惜一切。你總不能每次無法以理服人,就以情來逼人就範吧。”

他感受到懷中人的僵硬,繼續道:“人心隻有方寸大,碎一點就少一點。你不會想步上母後的後塵。而你,還和母後不一樣。”

拖延時間的伎倆被戳破,還被打成了□□,讓她也不免心生惱怒。月池緩緩抬起頭:“你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

她坐直了身子,他懷中一空,隻覺心也是一空。她沉吟了一會,方道:“我知道你想要什麼。在過去,我們雖一齊推行新政,可終歸是麵和心不和。我推行新政是為了‘新’,而你推行新政,卻是為了回到‘舊’。”

朱厚照身形一頓,他問道:“何謂‘舊’?”

月池道:“一如太/祖太宗在位時,乾綱獨斷,天下奉養,臣民循規蹈矩,各順其性,各安其生。所以,旁人都必須是弱者,因為隻有毫無抵抗,才會怕痛,才會聽話。”

朱厚照眼中劃過一絲異彩,他輕撫她的麵頰:“能看破這點,算不上什麼本事。”

月池蹭了蹭他的手心,她長睫微動,再抬起眼時又是流光溢彩:“可惜的是,不是所有人都怕痛,有些人甚至不怕死。就是這些人,逼您逼得更甚。所以,您還要權威,要祖訓、要神化、要恩典、要聖人之言,要讓人心悅誠服地順從。”

朱厚照一愣,她現在看起來就像小貓一樣,乖巧嬌柔,可誰能想到,她會是這樣……他不由自主地貼過來,他們的呼吸幾乎融為一體。他呢喃道:“可惜的是,世上總有那麼一兩個聰明人,一眼就能看破迷局。”

月池又聽到他劇烈的心跳聲了,他的嘴唇劃過她的臉,就像蜻蜓點水一樣。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也低啞得不像話:“……那要是有個人,既聰明又不怕死呢?”

他失笑,喉嚨似已發乾:“那這個人,要麼在朕的床上,要麼在朕的刀底。”

他低頭就要吻下來,卻被她擋住。她的手指抵在他的唇上,嫣然一笑:“你總不能每次說不通道理,就來以色相誘吧。你不會想步上我前任的後塵。而你,還和他們不一樣。”

這等於把他剛剛的話,變本加厲地還回來。又是前任,他在好笑之餘,又覺妒火中燒,當即就要開口,卻被她按住。

她摩挲著他的嘴唇:”彆著急,我想除了那兩個選擇。我們還有第三條路可走,我們也必須走第三條路。您比曆代先帝要好一些,至少深入了軍中,可民間之事紛繁複雜,不是深居宮闈之人,靠幾本奏疏就能看破的。您可能沒有發現,早就回不到過去了。”

朱厚照的心中猶如靜水,泛起重重漣漪。他隻聽她道:“各安其分,不敢逾越。這類的穩定與安寧,都建立在靜態、封閉之上,建立在富者不過富,貧者不過貧的時代。可現在呢?”

她瞳孔又黑又亮,“你早就做不到了。商業在發展,村莊被打破,財政已然敗壞,兼並在不斷地膨脹。你沒聽過那些士人的感慨嗎?‘出賈既多,土田不重。操資交捷,起落不常。能者方成,拙者乃毀。東家已富,西家自貧。高下失均,錙銖共競。互相淩奪,各自張皇。’【1】曾經的那種靜謐安詳,早就被變數打破。農民有的變成暴民,有的變成商人,商人有的變成士紳,有的變成地主。而士紳,有的變成豪強、有的再淪為庶人。多方密切勾連,各個擊破的手段就不會再那麼頂用。一切皆流,一切皆變。您想在變之上維係不變,隻是癡人說夢。”

朱厚照彆過頭去:“朕本就沒指望全然回歸開國的盛況。這麼多年的放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拉回來的。”

月池道:“可實際上,開國的那會兒也算不上盛況。洪武爺的製度,本就是有問題的。”

朱厚照的眉頭深鎖:“你的膽子真是能包天了。”

月池靠他更近:“我不信您沒有發覺。洪武爺曾經的那種做法,用政治手段強行乾預經濟,規定每個階層的服飾,將運糧、納稅龐大的任務委托給民間,不以不能統籌協調為恥,反而將民間負擔這些視為占了便宜。委任富戶做甲首、裡長和糧長,希望削弱富戶的實力,來減少土地的兼並,可實際上呢,運輸混亂無序、糧食損耗貪汙。還有鹽的開采和運輸,您應該還記得我帶回的資料吧。”

朱厚照目如鷹隼,他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月池一笑:“我想說的就一樣。您這麼聰慧明達,應該知曉,在規矩內行事,即便亂起來也有限,可要是沒有規矩,能鬨出多大的事可就說不準了。北伐之後那場民亂,就是鐵證。而洪武爺的規矩,那些萬世不易之法,早就無法適應這個變動的天下。富者越富,貧者越貧,錢神當道,民風不複,您回不到過去,要麼適應新的變化,變更自己的政局,要麼就這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要奢求所謂無上權柄,那在現狀之下,不過是一個笑話。”

他聞言譏誚一笑:“如是朕選擇了後者,那麼就徹底淪為輸家。試問一個輸家,又如何配得到你。即便占了你的人,也得不到你的心。你是這個意思嗎?”

月池又笑出聲了:“你真是,太了解我了。那麼,你會怎麼選呢?”

朱厚照冷冷地開口:“朕的意誌不會因你的幾句話而改變。”

隻這一句,她就明白,他還是動搖了。他一定是有所察覺的,否則不會說出那一篇勸她的話來。他隻是需要人推一把。

死去的心又一次活了過來。月池道:“我並不是像以前一樣,因一時意氣就要拉你下水。你還記得你曾和我說過的話嗎?”

朱厚照不解,月池望著他一字一頓道:“你說‘漢武帝能尋得董仲舒,你又怎會找不到一個能替你新注經典的人。’”

權力高居一切之上,它可以造聖人,也能造能人。此世有一個現成的聖人,正等著他們去挖掘。而隻要她定下考成的規則,塑造上下流通的通道,官場中人為了升一步官,自會前仆後繼。她想要什麼樣,他們就會變成什麼樣。

她緊緊攥住他的手:“我不信你甘心於此,我不信你連試一試的勇氣都沒有。你難道真的一點兒都不想和我重新開始嗎?”

朱厚照難掩猶疑:“重新開始?”

她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對,我們可以從頭再來,沒有欺騙,沒有利用,有的隻有同心同德,患難與共。”

她再次依偎進他的懷裡,他們不再爭吵,重歸親密無間。他聽著她的描繪,好像也看到了那光明的未來,有他們兩個的美好生活。如果天不會亮的話,他真想一直聽她說下去,可惜的是,東方已經泛起了朝霞,夢話隻能在夢裡說。

他打斷了她:“阿越,彆在妄想了。”

月池愣愣地看著他,他深吸一口氣,到底還是揭破了真相:“即便朕不甘心,朕有更進一步的野心,可也絕不會跟你同行。”

月池麵上的紅暈褪去,她嘲弄道;“因為我是個女子?”

朱厚照搖搖頭:“因為你立心不正,你會動搖社稷的根基。朕再問你一次,你是民,還是官,你是上,還是下,若利益相背,你該站在哪一邊?阿越,你總不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吧。”

仿佛一個霹靂,在她耳邊炸響。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驛站,她茫然失措地看著他,像個迷路的孩子。他沒想逼她做出選擇,她隻是一個柔弱的女子,背負了太多不該她背負的東西,她本該在桃花源中不問世事。他替她掖了掖被角:“不說這些事了,你累了,還是睡吧。”

他起身就要離開,而就在這時,她又一次抓住了他的衣擺。他愕然回頭,她的笑靨如花,答道:“我是官。”

他悚然一驚,淚水從她的眼角滑落,就像蓮花上露珠。她不斷重複著,不知是在說服他,還是在說服自己:“有哪個民會像我一樣,滿手鮮血,無所不為。凡事都有代價不是嗎?我隻能是官。”

就這樣,他們又暫時站在同一陣線了。他們耳鬢廝磨,如膠似漆。可他心裡總覺空落落的。她隻盤桓了兩日,就匆匆離開了,美其名曰替他收拾爛攤子。

她離開之後,他既想見她,又不想見她。直到聽聞,她要來見閔珪,他才終於打定主意出了宮。

他來到了這所狹窄的客房,看著她一杯一杯喝下冷茶。

她本該失態,可在見到他之後,立馬又恢複了往日的精神。麵對他冷語冰人,她也沒有絲毫的慍怒,而是舉起他的手,輕輕哈氣。她的氣息溫熱又濕潤,酥麻之感從指尖直至發梢。朱厚照無比慶幸,他跟著她來到這暗巷之中。否則他這個樣子,落在她的眼底,不知又會怎樣。

他就這麼愣愣地站著,黝黑的眼睛在夜幕裡也閃閃發亮。月池見狀,忽然低頭在他掌心親了一下。隻是一個蜻蜓點水的吻,他們明明做過更親密的事。然而,他卻像觸電一樣,差點忍不住跳起來。

回過神後,他惱羞成怒:“你這是乾嘛?”

她無奈道:“你是傻子嗎,這樣,我們就不會冷了啊。”

她把手湊到他跟前,理直氣壯道:“我也要。”

一時之間,萬籟俱寂。他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到。他終於慢慢低下頭,學著她的樣子,給她哈氣,然後留下一個初雪般的吻。

第二日,閔珪因病告老還鄉的消息,就傳遍朝野。一眾人還來不及欣喜,就因新的任命而魂飛膽裂。吏部侍郎李越,因救駕之功,又一次高升,為新一任大司寇。

刑部侍郎張鸞聽到這消息,險些一頭栽下去,而待他回過神來後,忍不住涕泗橫流,渾身打顫:“好不容易送走了一個鎮山太歲,又來了一個混世魔王……這日子能怎麼過,這還能怎麼活!”

他的一眾狐朋狗友皆唉聲歎氣,半晌方道:“還能怎麼辦,謀逆案迄今未結,讓一分利,總不能叫人家把命拿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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