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過往的作風, 的確能讓大多數人都心生寒意。可陷得淺的人,還可以棄卒保帥,斷尾求生。可陷得深的人, 卻在心驚膽戰之後,決定殊死一搏。他們心知肚明,來得雖是李越, 可背後卻是皇上, 依照皇上的性子,要是知道他們犯下的事,絕對不會放過他們, 與其坐以待斃, 還不如抱起團來拚一把。輸了一樣是抄家滅族, 可要是能逼得上頭投鼠忌器,那或許還能撿回一條命來。天象、民意、李越同夥的罪名,都可以搜羅羅織起來,成為把柄。他們怎麼逼走閔珪,就能怎麼逼走其他人。
彈劾的奏疏如雪片一樣向京中湧來, 謝丕等人資助來告狀的人不過寥寥數人,可之後各地所謂的“冤案”卻是遍地開花,朝堂之上有名有姓的大員,都被或多或少都有前扯, 甚至還有一個言辭激烈的六科廊官員的老父被殺害。因為依照丁憂製度, 凡父母喪病, 必須要去官回鄉居喪, 以示仁孝。
這樣的大亂象,讓盧雍等人都覺不寒而栗。謝丕、楊慎幾乎是馬上來到月池家中,和她一塊商量對策。謝楊兩家都是仕宦名門, 家中為官做宰的人本就多,這下更是悉數被帶累其中。
楊慎麵色憔悴,不僅是家裡這檔子事,更有對前程的迷茫和失望。因為真要依照《大明律》一條一條來對比,誰沒收一點賄賂,沒循一點私情呢。
他道:“誰能無親,誰能無私?我等既都不能免俗,又何談清正廉潔。清廉既不可得,那所謂清平世界,不是更加虛無縹緲嗎?”
他不同於月池是活過兩世之人,在父親的羽翼下,他迄今還保持著潔白的心性,所以當正麵道德兩難時,認知在被重新打碎時,他更覺痛苦不堪。他就像當年驛館中的月池一樣,希望能找到一個人,為他指明一條道路。他將希冀的目光投向李越身上,可殊不知,李越早已是局中人。她自己都逃脫不了,又怎麼能指點彆人。
月池幽幽一歎:“‘今臨之明王之成功,而民嚴而不迎也。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1】你飽讀詩書,應該明白這個道理。所謂堯舜之治,早就遙不可及。”
楊慎雙眼發紅:“沒人指望重歸聖王之製,可那些人,他們造了那麼多孽,那麼多條慘死、遭欺壓的人……難道要任他們逍遙法外嗎?”
謝丕滿心無奈:“可你能怎麼辦,再硬碰硬下去,朝廷隻會亂成一鍋粥,屆時引起的亂象,帶來災禍,不是誰靠一時意氣就能應對的!”
楊慎早已怒氣填胸:“按你的意思,就該袖手旁觀,為了所謂的大局,再次犧牲那些貧苦百姓。你可彆忘了,他們當初是因為誰,才有膽色到京中來搏個公道的!”
謝丕如遭雷擊,他又何嘗沒有愧悔之心。
楊慎隻覺心如刀割:“是我們!是我們為了打倒政敵,將他們搜羅起來,當發現政敵的力量太強隻能妥協時,又毫不猶豫地將他們丟棄。這樣的我們,和那些被我們彈劾的那些人有什麼區彆?不都是不擇手段、沽名釣譽的混蛋嗎!”
謝丕的拳頭緊握,他半晌方道:“那麼,你是要你九族中的遺珠,也要在多年後來上京乞一個公道麼?”
楊慎的臉漲得通紅,他忍不住渾身顫抖,猶疑、畏懼、驚駭等形形色色的情緒,在他眼中交替閃過,最終沉澱為堅韌。而在他即將開口之際,月池卻搶先一步。
她手中碗勺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一口熱騰騰的□□糖粳米粥入口,吃起來卻是一嘴苦味。她蹙了蹙眉,放下勺子道:“何苦自尋煩惱呢,即便要上,也還輪不到你們來。”
楊慎的滿腔熱血梗在喉頭,謝丕大驚之後就覺不好。他們的目光齊齊投向月池。謝丕的聲音都有些發顫:“不,你不能這樣,你不能再來一次了……你早已是過去那個小小的禦史,你已經是位列九卿,官居二品!你在這個位置上,一跺腳就能引起驚濤駭浪……我們既要做成大事,總不能讓人馬都損失光了吧。你難道不擔心夫人,和二夫人嗎!”
月池見狀,抿嘴一樂:“以前你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說‘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這是自然之理。’”
謝丕仿佛被誰抽去了骨頭,他垂頭道:“那都是書生之言,站著說話不腰疼……”
月池問道:“那麼何謂官者之言呢?”
謝丕一愣,他的嘴唇緊繃,半晌苦笑道:“惠者,政之始也。”談什麼虛無縹緲的道義呢,隻有施加足夠的仁惠,才是施政的先要。
他的笑容比哭還難看:“我終於明白,為何你一直強調要賞賜群臣了。”
那個曾在朱厚照賜宴時,就敢於直言的探花郎還是終究隨著時光遠去。世情惡,人情薄,到底讓他們每個人都麵目全非,變成了自己都不認識的模樣。
月池半晌方道:“可光靠賞賜還不夠。人本性的貪婪自私難以扭轉,可大多數人都不是天生的凶暴,天生喜歡殺人。”
謝丕愕然抬頭,隻聽月池道:“貪官豪強他們不是為了害命而獲利,而是為了獲利而害命。擺在他們眼前,隻有搜刮民脂民膏這一條路,是收益最大而風險最低的。在他們眼中,即便逼死幾個人也沒關係,這本就是無本還穩賺的買賣。所以他們人人都要去走,咱們怎麼攔都攔不住。”
楊慎聽得若有所思,他道:“可這樣下去,腐蝕的是社稷的根基。”
月池道:“你以為他們不知道嗎?他們都知道,這朝野之上沒有一個人是傻子。大家都是聰明人,可就是聰明人太多了。他們知道,自家不拿,自有彆家去取,即便我收手了,也隻是便宜了其他官罷了,所以,傻子才不去爭不去奪呢。個人利益的最大化,帶來的就是公共利益的悲劇。人人都想拿最大塊,下場就是大家都沒得吃。皇上不想見到這樣的情形,而我更不想。所以,需要強有力的權力中心,來把控資源、調配資源。”
她的手掌微微晃動:“符合規則的往上走,不符合的往下滾。當走正確的道路收益更大,走錯誤的道路萬劫不複時,聰明人自然而然會知道,該往哪裡去。”
謝丕愣愣道:“可你憑什麼讓大家相信走另一條路,好處會更多呢?”
月池沉吟片刻,坦誠道:“我不能,所以,我隻能讓他們先明白,走錯路的下場。”
圓妞就是在這時,急急忙忙地奔進來。小丫頭嚇得麵色煞白,張口就說不好了,請老爺出去。
月池道:“莫慌,二位相公都不是外人,直說就是了。”
圓妞點點頭,她道:“是刑部衙門來人了,急著要見您,說是、說是二位國舅……”
謝丕心頭湧現不祥的預感,他急急追問道:“二位國舅怎麼了!你說啊!”
圓妞被他驚得眼淚直流,嗚嗚咽咽道:“……好像是,瘋了!”
謝丕頭皮發麻,整個人像是要癱了下去。嘩啦一聲,楊慎猛然起身,衣擺將桌上茶碗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們都木木地看著月池,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好快啊。”月池展顏一笑,“二位賢弟先坐,我去看看猴子就回。”
謝丕與楊慎對視一眼,而頃才明白她的意思。殺雞儆猴,雞既然已經宰了,接下來當然得去確定猴子的反應了……
驚駭過後,楊慎隻覺憂心如焚:“難怪,難怪他要送閔尚書回鄉……他從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了,他要讓兩個國舅在他自己手上……可他自己該怎麼辦?!”
謝丕此刻卻已然恢複鎮定,他沉沉道:“往好處想,至少那個慘死宮婢的親人,能得到屬於自己的公道了。”
楊慎一震,他看著自己的多年好友,仿佛不認識他一般。他忽然打了個寒顫,慢慢坐了回去,僵成了一塊木頭。
刑部侍郎張鸞在自家衙門的大堂內,早已嚇得瑟瑟發抖。他也是先帝時候過來的老人,當然也見識過張太後的“豐功偉績”。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兩個國舅,比皇上,還像是她的命根子。現下,這個兩個國舅,被前上司閔珪強勢收押入監,接著新上司李越剛剛上任,就把人弄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