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丕怒道:“我知道是為生民計,難道天下隻有你們肯為生民計嗎?我隻問一句,多年相交,你們究竟有沒有把我當過朋友?”
徐讚長歎一聲:“當然有。”
謝丕道:“既然有。傾心相交,何事不可直言,為何對我也要遮遮掩掩?難道我在你們心中,就是個隻顧自家的卑鄙小人嗎?!”
蟲鳴滿地中,徐讚的眼中盛滿了真誠:“正因深知你的為人,所以才敢以大事相托,我們都深信,你不會因私廢公,隻要你親至,必能安內攘外。”
謝丕顏色稍霽,他問道:“那為何……”
徐讚幽幽一歎:“若到此為止,自然沒什麼不好說的。隻是,不是你對不住我們,而是我們想對不住你。”
謝丕一驚,他隱隱有不祥的預感。
徐讚猶豫片刻,到底還是說了出來:“擢升你及謝氏旁支的詔命,明日就會到府上。你……好好準備吧。”
準備什麼,洗乾淨脖子準備等死嗎?謝丕為官多年,品階卻始終上不去。不是他為官不用心,而是朱厚照的均衡之策。謝家既然已經有了一位內閣次輔,又怎麼會再出一位在京的高官。謝丕也是知道這點,所以不求出頭冒尖,隻想厚積薄發。可如今,徐讚竟然告訴他,他終於要升官了。天上不會掉餡餅,隻會掉棒槌。這哪裡是給他褒獎,分明是要將他立成一個活靶子!
連嚴嵩都吃了一驚:“明天就到?”怎麼會這麼快,這一環接一環,幾乎沒留下任何反應的時間。
謝丕心中似有火在燒,這火自心頭而起,燒得他五臟六腑都攪做一團。這是自他出京時,他們就定好的主意。不,或許更早!從最開始的水轉絲紡場起,李越就已經埋好了線。
他的雙目已然發紅:“用水轉絲紡車,引起地方士紳勢力和中央集中權柄的失衡,逼得朝廷不得不出手。用人事考評之權和重利相誘,把大量官員籠絡到中央這一方。再拿我的家族做誘餌,讓我這個世家子弟,從豪族內部引起分裂,以此來逆轉時局。而趁我牽製世家之際,你們再奪走田地,削弱世家對小農的掌控。你剛剛叫那個人,是作約長嗎?”
饒是早已知情,嚴嵩也不由驚歎、畏懼,他輕聲道:“是鄉約之製。新建伯在十家牌法之上的創製。”
所謂鄉約,就是在官府的倡導下,由鄉民自主成立的自治組織。而自治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麵,一是鄉約之中的約長、約副、約正、約史、知約和約讚的人選都是由同約中的鄉民共同推選,具是“年高有德為眾所敬服者”、“精健廉乾者”、“禮儀習熟者”擔任。二是村裡的大事,大家商量來決定。“通約之人,凡有危疑難處之事,皆須約長會同約之人與之裁處區畫,必當於理濟於事而後已。”【1】
以往一村的大事,都是由當地的大地主來說了算,如今是既分地又設鄉約,相當於從家族勢力手中奪回了對基層相當的治權。再加上治農官之製,還大大延展了中央對基層的掌控力。
嚴嵩笑著搖頭:“可歎各大家族,之前還大力推廣農技,修建水轉絲紡車,卻不曾想,全是替人做了嫁衣。真不愧,是譽滿天下的李尚書啊。”
“隻是……”他看向謝丕,半真半假道,“這對老友,未免太無情了。”
一直緘默的徐讚終於開口:“為政之德,本就不同於為人之德。更何況,他已然在保全你。”
謝丕愕然,徐讚道:“以前讓夫人在貴府暫住,是借你之勢護她。可事成之後,還留夫人在你府上,何嘗不是借他之勢護你呢?”
以前各方亂戰,最怕流彈傷及貞筠。如今大勢已定,誰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呢。
不提貞筠還可,一提貞筠,謝丕更覺有口難言。到頭來,他還是一言不發,拂袖而去。
嚴嵩望著他的背影,緩緩笑開。
徐讚目光複雜,他感慨道:“我真沒想到,告密的竟然會是你。”
嚴嵩轉過身,他的雙目亮得瘮人:“我也沒想到,你竟然也敢違背聖意。”
徐讚攤手:“惟中言重了,我豈會有這樣的膽子?”
嚴嵩冷哼一聲:“你我心知肚明,聖上從開始就隻想取財貨,是你自作主張,寧願舍棄真金白銀,也要把精力耗費在土地上。我知道你們是為了什麼,王荊公行新法,起初隻是京兆一路,不久便遍行天下,結果不是敷衍塞責,便是變本加厲,良法變成惡法,助民反以殃民。底層建製不完善,上麵即便再冠冕堂皇,光耀一時,不久也是要倒的。【2】這個道理,我懂,你懂,李尚書更懂。”
徐讚道:“所以,廣行鄉約,本該是利國利民的好事。這恰與聖意契合,何談違拗?”
嚴嵩冷冷道:“可這樣的好事,這的厚恩,不該由臣子來施。治農官遲遲不插足賦稅,我還以為是你們知道輕重,結果卻是我眼拙,你們不是願意收手,而是想另辟蹊徑。國朝之糧稅,最初都是由鄉人解運,把人握在手裡,還怕管不了稅嗎?江南四省的民心、財稅,歸於下臣之手,你不覺得,這是取死之道嗎?”
徐讚默了默:“可至少現在,是君臣相得。”
嚴嵩忽而一笑:“但也不能連一個唱反調的人都沒有吧。太監和武將,全都退避三舍,眼睜睜地看著,連吭都不敢吭一聲。我雖然佩服,但也不由心驚,是怎樣的情誼,才能讓虎容人在臥榻之側酣睡。”
徐讚亦了然:“所以,你才跳了出來。”
嚴嵩眼中盛滿了星光,他笑而不語。
徐讚失笑:“也隻能是你,才能找到這條平步青雲之路。可惜,我本以為,我們會是同路人。”
即便有再深的情誼,也會有懷疑,也希望能有隨時控製對方的權柄。所以,伴隨著放權而來的,就是另一次製衡。這時,不顧一切、表明忠心的人,自然會得到特彆的重用。
嚴嵩一哂:“我也是凡人。”與李越政見不一,隻要不乾出什麼喪心病狂之事,就不會性命之憂。可和皇爺政見不一,那隻有死路一條了。既然如此,乾嘛不選最大的那個人跟呢?
他道:“我要是你,就會聽從謝丕的建議,把田讓給織造局,叫這些農人少交些租,也是莫大的功德了。”
徐讚笑著搖頭:“道不同,不相與謀。再者,這些事,還輪不到咱們來商量。”
嚴嵩亦笑,他望向北方:“那就看他們如何來議了。”
如佛保聽到野亭內的這一番深談,隻會暗自發笑。能怎麼議?枕邊夜話談唄。還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你知道,皇爺為了同床共枕,他有多努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