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說士農工商,有高低貴賤之分,而他卻說這是異業而同道,最卑賤的商人,在他口中,竟然和士人一樣,都是在從事有益生人之道。謝丕至此這會兒,才明白為何這裡會有那麼多商賈、那麼多不像儒生的人。他們望著王守仁,眼中是滿滿的崇敬。謝丕隻覺頭皮發麻,而更讓他驚顫的言論還在後頭。
老學究顯然還沒被王守仁說服,他的胡須又在顫動,連連道:“胡說!胡說!又是在胡說!他們連大字都不識幾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怎麼能超凡入聖?朱子說了:‘論先後,當以致知為先。’他們連什麼是德都不知道,又怎麼可能踐行德。”
王守仁正色道:“這正是我欲和大家闡明的。世人為學,從冊子上鑽研,名物上考索,形跡上比擬。身居書齋,空談八股文章,又如何躬行道德。所以,不是知在行先,而是要知行合一!知行不可分作兩事,就如一個人看見親父,知道孝順,這我們所言的知;而孝順親父的行動和表現,即是行。此兩者密切關聯,乃是一體兩麵,而非此消彼長。”
謝丕一震,他隻覺蒙在眼前的迷霧,陡然被掀開,顯露在他麵前的是一條前所未有的康莊大道。他心中湧現出狂喜,那是源自聖人,根植在每個儒生心中的明悟之喜——“朝聞道,夕死可矣。”
可眼高於頂,目光狹窄之人仍無法體悟,他的神情變得更加尖酸:“他們那算什麼行?在地裡種地算行嗎?操持工匠等賤業算行嗎?還有那些奸商……”
一語未儘,他這次是真的犯了眾怒了。人們開始質問他:“沒有我們種地,你吃什麼?!”
“沒有工匠,你住什麼?穿什麼?”
“噢,我們是操持賤業的賤民,那你有本事把你身上穿得都脫下來啊。”
“商賈怎麼了,商賈吃你家大米了?你少看不起人,我告訴你,我們家誰不是識文斷字的,這兩廣這麼多書院,哪家沒有我們商賈出資。你還真是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碗罵娘啊。”
眾人怒火滔天,如連珠彈炮的問題,逼得這學究張口結舌。他的眼睛瞪得如凸眼金魚:“你們、你們這是強詞奪理!你們要乾什麼!”
他忽然轉身,拔腿就跑。眾人啐道:“呸,真是個偽君子!”
王守仁望著他的背影,苦笑著搖頭,然而就在他將要跑遠之時,王守仁旁邊的弟子忽然出聲,叫住了他。
這名弟子名叫王艮,本為一個灶丁,正是這學究口中的賤籍之人,可他卻憑借著自己不懈努力,自學成才,最終拜在了王守仁名下。
那學究腳步一頓,轉身色厲內荏道:“你們要做什麼,我告訴你們,今天我到這兒來了,可是有許多雙眼睛都看到了,要是我有什麼三長兩短,你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王艮起身,他朗聲道:“少以小心之人度君子之腹了。你不是質疑,百姓之行,難求知嗎?”
學究哽著脖子道:“是又怎麼樣?即便有知,那也不是真知,也隻是異端!”
王艮冷哼一聲,他道:“我正要把你一直叫嚷的話還給你,你才是井底之蛙,滿口胡語。聖人之道,無異於百姓日用,凡有異者,皆謂之異端!百姓日用即為道!”
這短短兩句,鞭辟入裡,恰如黃鐘大呂,振聾發聵。謝丕仿佛看到了高高在上的聖人像不再懸於雲端,而落了下來,落到了厚實的土地上,落到每個人的心裡。他直到此刻,方明白月池那句話的含義,他喃喃道:“彆再拘束於眼前的蠅營狗苟了,為往聖續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才是讀書人真正的本分。”
而他們認為,打破目前思想困境、科舉困境的辦法,就是讓理從秩序工具重歸到每個人身上,不再成為聖人話語的傀儡,而是真正世俗化、紮根到民間去,以此廣袤的土壤,來煥發新的生機。可這談何容易啊。
講學完畢之後,王守仁走到他們身側,道:“這下知道,為何我不怕連累了吧。”
謝雲扯了扯嘴角:“那是,您要是再這麼講下去,想弄死你們的人,肯定比想弄死我們哥倆的人多多了。”
王守仁和他的弟子們:“……”倒也不必這麼直白吧。
謝丕則是定定地看向他,問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王守仁同意了。他們二人獨處時,謝丕一開口就是一針見血:“您為何不講王道?”
陽明心學反對空談,強調經世致用,反對精英論調,宣揚人人皆可成聖。這在順應新時代新潮流的同時,已經嚴重觸犯了那些把持話語體係的士大夫的蛋糕。這也注定在不久的將來,在精英儒學與世俗儒學之間,必定會有一場生死搏殺。而在皇權至上的時代,哪種學說能獲得勝利,其本身的優越性固然重要,然而,更為重要的是,這種學說能不能適應統治的需要。
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知道皇爺要什麼。王守仁道:“他要至高無上,比祖宗還高,比聖人還大。”
謝丕:“……”
王守仁道歎道:“我已言說‘良知之在人心,無間於聖愚’了。”
謝丕明白他的意思,這其實是儒學內部的分裂,既然強調道德的至上,又要強調統治權的掌握。所以,曆代學者彌合這一裂痕的辦法,就是抬出一個聖王。如果當今不符合聖王的要求,那就努力去教化感化他。可是正德爺……大家努力了三十年後,終於認清了現實,他是變不了的。他不但自己不變,還要求彆人跟著他變。
但對真正的大家來說,實在是強人所難。王守仁已經在道德上提出人人皆可成聖,總不能在治權上立刻又反過來說皇帝老子才是天下第一吧。這理論框架不就崩了嗎?
謝丕默了默:“……可要想您的金玉之言為更多人所接納,您必須得想想辦法。”
他忽然心念一動:“含章怎麼說?”
王守仁苦笑一聲:“他說,這天下,不會有兩個聖人。他已經退了一箭之地,我亦需如此。”
謝丕一凜,他問道:“他做了什麼?”
王守仁道:“你應該有所發現,督餉館與織造局,皆由宦官主管。”
謝丕大吃一驚:“他居然讓出了對海貿的治權?這怎麼可以!”
王守仁笑道:“為何不可以,有治權未必是件好事,沒治權也未必是件壞事。”
謝丕不解,他隻得道:“在下洗耳恭聽。”
王守仁意味深長道:“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大樹參天,根在土裡,危樓百尺,基在地下。那麼,對於大明而言,她的根基又在何處呢?”
謝丕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仙湖之上船來船往,百姓臨湖而生,安居樂業。他的嘴唇微動:“在民心。”
王守仁讚許道:“君舟民水啊。”
謝丕卻忍不住擔憂:“可北方不同於南方,更何況缺乏外部的契機打破平衡,所有的阻力都會壓在他身上。”
王守仁卻很樂觀,他道:“也許,他能另辟蹊徑呢?”
在遠在千裡之外的北京,月池的確決定劍走偏鋒,她真個撂開海貿事務,決定在北方大規模興屯開荒。
而將對外貿易牢牢攥在手心的朱厚照,其心情卻經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把持這一條連通東西的航路,從西邊來的國家要穿過馬六甲海峽做生意,必須要交給他過路費,這本就是一大筆收入。而他又以提供庇佑為條件,要求各藩屬國與西方通商時,必須經過大明出麵,並繳納關稅,這又是一大筆收入。再加上,他建立的絲綢、珠寶專賣製度,又為他吸入了潑天的財富。
剛開始收到奏報的皇爺,晚上連做夢都在笑。他又喚來了一大批能工巧匠,為他設計行宮圖紙。他的原話道:“杭州十景,都要搬進園子裡,一個都不能少,還要比原來更好更美,銀子不是問題!”這份豪橫,誰聽了不豎起大拇指。
可到後來,隨著吸入的銀子越來越多,多到超乎他的想象時,他這才從狂歡中清醒過來。他和劉瑾二人大眼瞪小眼:“怎麼會有這麼多,他們是不是瘋了,哪來這麼多銀子?”
這麼大數目的白銀湧入,必定會對本就不怎樣的經濟秩序乃至財稅體係帶來極大的衝擊。這要怎麼才穩下來啊?
主仆二人商量半晌,還是不敢冒險。老劉實在忍不住,期期艾艾開口:“要不,您回去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