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劉瑾又指出,不能把雞蛋放進一個籃子裡,還要西歐內部找到能牽製佛郎機人的合作方,如此才可確保萬無一失。聽說那裡有無數彈丸小國,本來也不是鐵板一塊吧。
這下兩條牽製西方的道路,都已初見雛形。眾人已說得口乾舌燥,心中卻湧現自豪。看看,這麼難對付的事,他們還不是也一樣想出了辦法!
月池道:“有道是:‘千人同心,則得千人之力;萬人異心,則無一人之用。’當下看來,同心也沒有這麼難,不是嗎?”
文官、武將和宦官,都是一噎。有人想要辯解,有人要想要申訴,想要通過言辭為自家爭取更多的好處。月池卻沒有聽下去的興趣,時至今日,她既不需要退讓,也不需要委婉。她隻需要直白地告訴在帝國的中樞,她覺得這麼做就行。
她正了正身子:“首先,我們要明確一點。三堂共治是一貫的傳統,不會因誰折騰得厲害就被打破。”所以,彆想著獨吞、彆想著獨占,這是不可能的。
眾人心中咯噔一下,這是早已有預料的結果,他們雖然有點遺憾,但也不意外。
“其次,如今還遠不到躺在功勞簿上數錢的時候。貪得無厭,隻會給強敵留下可趁之機,最後落得個雞飛蛋打。各退一步,反而能共享榮華。”
這是勸告,接下來,就是警告了。
“最後,對內對外的路線,都已初定。可路線要成真,離不開大家同心同德,通力協作。切記,順天順民者,天助人助,逆天逆民者,天違人違。大家已經辛苦了大半年,彆鬨得前功儘棄。”簡而言之,誰再挑事,她完全不介意送誰一程。
她露出微笑:“好了,大家可以再商量該怎麼分工了。”
這次會議,定下了後續發展的基調,那就是以和為貴,共克時艱。在大朝會和奏本上吵得天翻地覆的景象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宦官老神常在,劉瑾非常清楚,他們不可能獨占官營產業的管轄權,但隻要他們直屬於天子,行使內臣的監察之權,就能永遠占大頭。這是由宦官在大明政治體製中的特殊地位決定的。而李越是知道輕重的人,就算以前不知道輕重,現在也絕對知道輕重了。她不會損害天家的利益。所以,劉瑾一方麵死死把住水轉絲紡場的管轄權,另一方麵加倍投入兵仗局的研發生產,老劉完全不介意給火器匠人一個宮殿侍銜的名號。他甚至力勸朱厚照在天津建立火器場,反正老式火器淘汰了就用不上了,乾嘛不再修一修,完全可以賣到非洲去換金礦啊。
武將則是有些忐忑,有人擔心李越會不會有所傾斜,對此更多人則報以嗤笑:“他要是有所傾斜,你估計連坐在這裡的機會都沒有。”從武舉改革,到東官廳建設;從邊軍改革、京營改革,到《功臣襲底簿》的出台;從北伐大捷、抗倭大勝中的平民將官大規模升遷,到底層士卒待遇的改善,哪次沒有他的身影。平民武將能有出頭之日,雖說主要是天恩浩蕩,但也離不開李越的襄助。最後大家統一意見:“要是連他的人品都信不過,就沒人可信了。”“他隻會對付兩種人,要麼是攪屎棍,要麼大碩鼠。咱們不去找死不就好了。”武將打算,靠自己勤勞的雙手賺錢。他們計劃先從船政做起,因為打倭寇的緣故,軍隊掌握了最先進的造船技術。現在這麼多商人都想出海,而飽受敵人侵擾的友邦肯定也需要自己的船。這樣龐大的市場,可不能放過。沿海的衛所頻繁與船工、商人接洽,許以軍職厚利,謀劃建立大船場。
而文官仍陷入名教之爭。這幾年,顧鼎臣、湛若水、穆孔暉等人在北方多次講學,心學日益發展壯大,多次登上大經筵的舞台,可卻仍無法納入科舉考試。這正是由於占據正統地位的理學,堅決反對的結果。可現在問題已經逼到眼前來了,要麼就是接納心學,改革官製,要麼就隻能眼睜睜看著武將和宦官吃肉,他們喝湯。楊廷和歎道:“是該變變了,經世致用沒什麼不好。”他成長之時,其父楊春並未入仕。寒微的出身讓楊廷和目睹了底層生民之艱與政治之弊,他自小就以匡扶世道為己任,窮究經世致用之學。也正是因此,他和他的長子楊慎都十分憎惡束書不觀、內向求道的空疏學風。【1】而心學的實用性、草根性,正符合了這兩父子的觀念。有他們的牽頭,心學官方化的步伐又推進一大步。而又一次到華的奧斯曼阿訇團更是起到了強效催化劑的作用。很多人都開始害怕,不能再拖了,再耽擱下去,就要再和謨罕驀德鬥起來了,說不定還要引起國家矛盾!
隻是,讀書人總得講究顏麵,也不能就這麼直接下坡,好歹有個梯子吧。所以,有人指出,接受心學也可以,必須要改變心學中不當之處。因此,又爆發了三次大規模的論辯。每一次論辯,都圍觀者眾多。心學的影響力,更是因此倍增。而吏部和禮部也多次探討,怎樣改革官製才能平衡新舊。他們初步打算,先把上林苑監的品級,集體提上一提,同時允許將技藝超群的匠人、農人納入官衙吏員隊伍。匠人由賤籍到吏員,已算是一步登天。
她隻是參加了一次大集會,停滯不前的局麵被推進一大步,幾方亂鬥的情況逐步歸正,內憂外患都得到有效遏製。朱厚照看著遞到他麵前的奏本,都不由感慨萬千。張永躬身道:“這就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啊。這是您擇能而使之的善果。要不是您果斷召回李尚書,這還不知道要鬨成什麼樣呢。”
朱厚照默了默:“是嗎?”
張永心下奇怪,皇爺怎麼看著興致不高的樣子?這位因劉瑾打壓,沉寂多時的大太監近日也活絡起來,他主管禦馬監,這火器出海該由他來主管才是。
朱厚照無暇理他們這些小心思,處理完政務後,便又例行召見禦醫,這已經成了他每日的固定環節。葛林已經老到說話都磕巴了,所以主要發言人變成了王太醫和談醫婦。月池的作息和服藥時間,非常之規律。她甚至也不怎麼勞累。強召女工引起的亂象,已經被她快刀斬亂麻解決了。目前她最關注的事務,一是水利建設,一是糧食生產。這兩項都在有條不紊地推進。幾乎每天,她都能收到好消息。可她卻仍在衰弱,日複一日地衰弱。
最好的藥,最好的食材,最好的照顧也無法阻止這一進程。王濟仁又想起了先帝爺最後的那一年,情況也是這樣。人力如何與天命相抗?可皇上仍不甘心,他沒有像過去那樣大發雷霆,而是十分冷靜地部署,可就是這樣的冷靜,反而更叫人害怕。
“又來一批西洋大夫,據說身有奇藥,你們要細細甄彆。朕會派給你們一批囚犯試藥。”
“苗醫據說有起死回生之術,朕已遣人去尋,不日將至。”
“繼續從民間采購醫書珍藏……”
一連串命令,聽得三個醫生寒毛直豎。他們必須提醒他,他付出這樣大的努力,抱有這麼高的期待,要是人還是沒了……談瑾德鼓起勇氣說了一句:“皇爺,請恕奴婢鬥膽,心病還要心藥醫。”
短暫的寂靜過後,朱厚照道:“當然。這個道理,朕再明白不過了。”
月池每天雷打不動地溜狗。大福走得很慢,每走幾步就要低下來喘氣。後來,月池找人做了一輛小推車,就把它放在車裡,慢慢地推著它。
秋天已至,泡子河的水明亮如鏡,兩岸的蘆花潔白如雪。路上有老人在賣竹編的螞蚱、青蛙、兔子……每次過來,月池都會給大福買上兩個。年邁的狗狗舔了舔主人的手,笑著把玩具用爪子摟在懷裡。突然有一天,這種靜謐的氛圍被打破了。
第一天,她走在路上,發現了路邊多了一個擺攤的女人。她路過時,這個女人正忙著煮餛飩,她包得又快又好,還帶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沉默地收著銅錢,卻不好意思和人說話。有食客問了她好幾句,她才答了一句:“爹沒了,村裡難呆,我們就想到城裡來。”有人很驚詫:“你們孤兒寡母,就這麼到京城來了?”有人馬上反駁他:“你以為還是那幾年呢。現在大家有田有糧,誰還會出來做劫匪。就算有那起子喪儘天良的,衙門也不是吃素的啊。任你有什麼後台都沒用,‘□□者,絞;未成者,杖一百、流三千裡!’”
第三天,那個小女孩走到她麵前,想摸一摸狗狗,在一抬頭時,認出她是李越,立馬跪下對她感恩戴德,說他們村裡家家戶戶都有她的長生牌位。
第七天,她聽到了京裡傳唱的歌謠,是讚美她的。與此同時,放在她家門口的小禮物越來越的多了。圓妞說根本都吃不完。
第十一天,路邊的乞丐越來越少了,她路過時,聽他們正滿懷雄心壯誌地喊口號,如今日子這麼好過,乾嘛要飯,還不如去做點小生意,也娶個媳婦。
第十七天,路上攤販賣的土豆、玉米和南瓜比過去大三倍,人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滿足地笑容,說今年大豐收。
第一十天,可能是她一直以來表現得太過漠然,所以從即日起,新上台的劇目更注重參與感。有女童來找她,希望能去讀書的。有被遍體鱗傷的女人來找她,希望能和離的。甚至還有人想娶再蘸之婦,想找她幫忙的。
容貌豐美的婦人在她麵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憑什麼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要從一而終。我是跟過五個男人,可那也不是我願意的,男人管不住自己,憑什麼罵我失節!如今好不容易有人願意娶我了,可那些人卻為此攻訐他。還請老爺為我們做主啊。”
他們把路團團圍住,磕頭磕得砰砰直響。月池卻不為所動,她的耳朵都隱隱有些發麻。她道:“滾開。”
這群演員顯然沒想到,還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月池抬腳就要走,唯一的觀眾沒了,這戲就演不下去了。幾人下意識攔住她,人將她圍成了一個圈。男人眼珠子一轉,也開始哭訴,他甚至把自己的家族、姓名一一說了出來。可依然沒用,他們甚至連大福都騙不了。小狗比人更加敏銳,更能明辨是非。
大福從車裡站了起來,它撲下去咬住了男人的手臂,它又一次擋在它的主人身前,就像過去無數次一樣。男人吃痛,下意識揮手,大福被甩在地上。它發出了一聲慘叫,可下一刻仍掙紮著想起來。
所有人都嚇呆了。街道為之一寂,連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月池抱起了她的狗,她發足狂奔。可這對她現在的身體來說,太煎熬了。她眼前一陣陣發黑,就在她搖搖欲墜時,一雙乾瘦的手攙住了她。
老劉穩穩地架住她,整個街上都回蕩著他憤怒的嘶吼:“都給我滾!有多遠滾多遠!”
他身邊跟著的人小聲提醒他:“督主,可這是皇爺……”
老劉轉頭看向他,他眼中的鋒芒如閃電:“天塌下來,有我頂著。去找獸醫來,再多說一句,不用皇爺出手,我現在就拔了你的舌頭!”
到底是多年的東廠一把手,虎老餘威在。街上的演員像潮水一樣褪去,連他們的道具都丟下不管。
獸醫很快就來了,大福摔斷了腿,它的年紀實在太大了,骨頭自然也比年輕時要脆上許多。大夫小心翼翼地幫它固定傷腿。可這隻剛剛看起來十分凶悍的狗,現在在劇痛之下,卻一聲不吭。它隻是靜靜地望著它的主人,一遍一遍舔她的手。
老劉在她身上看到了滿臉的死氣,甚至比他這個老人更加濃厚。這可是李越啊,新晉閣老,大權在握,譽滿天下。他又想勸她,可他不知道說什麼,半晌方道:“……他不會再這麼做了。他不是故意的,他隻是想讓你高興一些。騙騙你自己吧,人難得糊塗啊。”
很久之後,直到大福昏睡過去,月池才開口:“從前有一個人,名字叫楚門。他生活在一個人造的世界裡,可有一天,他發現這個世界是假的。你猜,他會怎麼做?”
老劉語塞了,月池扯了扯嘴角:“假的就是假的,永遠成不了真。”
這次回去之後,她就再也起不了身了。
劉瑾來到了鎮國府,他總得給朱厚照一個交代。可朱厚照明顯不需要他的交代。他正在焦慮地翻閱卷宗,滿屋都是書卷陳腐的味道。一見他來,朱厚照眼前一亮:“老劉,快來看看,這個寫得怎麼樣。”
劉瑾看到了一摞戲本,上麵墨跡尚新。朱厚照兩眼凹陷,這段時日他也瘦脫了相:“不該用假的,應該從頭到尾都用真人真事,隻是做一些適當的改造,這樣就一定能行了,這樣一定能行了!”
劉瑾憐憫地看向他:“可她不需要這些,她隻想要她的狗好好的。”
朱厚照不讚同地看著他:“可大福太老了。朕已經準備了一百條和它相似的狗,讓它們配種,再挑其中最像的來……朕已經派人去請活佛,到時候就說那是大福的轉世……”
劉瑾看著他,隻覺毛骨悚然。他看著他們慢慢長大,看著他們從相互依靠,到相互折磨。他伸出手,摸了摸朱厚照的頭:“放她走吧。你留不住她了。”
朱厚照的神色近乎茫然。
很多人都來探病。人隻有在快失去時,才懂得珍惜。李越讓無數人落馬,又讓無數人出頭。有人埋怨她強硬,更多人卻感念她的睿智、仁慈和公正。有人對著她垂淚,有人拉著她手卻無言相對。有人舍不得她本人,有人更擔憂她走之後自己的命運。這樣的政局,這樣的成功,本來就是不可複刻的。當世間再無李越時,又能靠誰來指路呢?
諸多官員中,有一個想不到的客人。來人是瑞和郡主的孫女。郡主年邁,早已魂歸黃泉,可她卻給月池留下了一份禮物。
眼前這個的女孩道:“祖母留下遺願,將藏春園贈予您。”
月池躺在床上:“多謝郡主的美意,在下是無福消受。”
女孩似有些難以啟齒:“祖母說,您春風得意時,不敢相贈,怕您心生誤會。就是要等到您真的打算隱退時,再送給您。不過,她說、她說……”
月池麵上已經浮現笑容:“但說無妨。”
女孩的臉漲得通紅:“她說,依李越的脾性,八成會累死在任上。這座莊園,好歹值些錢,要怎麼處置,都隨他的意。這不為子孫,隻為情誼。”
月池忍不住放聲大笑,笑到將中午吃下藥湯又悉數吐在巾帕上。女孩驚得手足無措,月池擺擺手:“沒事。”
這是她收下的唯一一份禮物。第一天,她就帶著大福去了藏春園。
她們躺在開滿木槿花的庭院裡,靜靜等候著那個時刻的來臨。但在這裡,也有人在不斷阻止她。各式各樣的捷報、喜報,各種口味的藥湯、補湯,還有形形色色的騙子騙局。他在努力施舍給她意義,可她已經不需要了。
她躺在床上,身體不斷地下墜,地的深處是無儘的死國。她耳邊傳來了他的啜泣聲。他不斷搓著她的手足,想用他的溫度留住她。可縱使是權傾天下,也無法逆轉生死。她無法改變曆史的規律,他也無法改變自然的鐵律。
她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臥在她身側的小狗,不斷舔著她的臉,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在她的身上。她不想帶它走,她想給它找一個可以托付的人。就在這個時候,一隻柔軟的手拉住了她。
這是一個熟悉的女聲:“你想回家嗎,想再見見家人嗎?”
她的嘴唇微動,她無法拒絕:“……想。”
來人溫柔而堅定道:“那我們現在就回去找她們。”
皇後匆匆趕到李越所居的莊園,本就讓人大跌眼鏡了。可更讓人吃驚的事還在後頭,在她和李越說了什麼之後,她立刻起身摘下身上的釵環。鳳釵、步搖、耳墜、項鏈、手鐲,一一褪下。
沈瓊蓮已是雙手發顫:“娘娘,你在做什麼!”
婉儀已經當眾脫下了鳳袍,她的雙目明亮如星:“做我一十多年前就該做,卻一直沒做的事情。”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一次又一次放開了你的手。現在不會了,我一直、一直陪著你。
沈瓊蓮淚如雨下,婉儀道:“對不起。求您,照顧好那些女孩子,幫我看顧我的父母。”
沈瓊蓮重重點頭,她答應了:“隻要我活著一天。”
當日,她們就離開了,兩個人和一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