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眼溫潤的青年坐在廊廡之下烹茶,雪青色的發帶落在玄色的衣裳間格外顯然眼。
寧不為抿了抿唇,冷著臉跪坐在幾案對麵的蒲團上,垂眸看著他烹茶。
天色已晚,外麵落著雪,遠處的沉月山在雪中化作了一抹蒼青,廊廡外成片的九葉蓮盛放,淡青色的花葉被積雪壓得彎了下去,雪塊順著葉片砸在黑褐色的土地上,發出聲悶響。
紅泥炭爐古樸雅致,青年端起上麵的玉書煨,倒進紫砂壺中,清新的茶香隨著朦朧的霧氣四散而開,寧不為皺了皺眉,有些不耐煩。
對方的動作依舊不急不緩,舉手投足間俱是清雅,似乎是察覺出他的不耐,溫潤的眉眼間掠過笑意,“萬玄院課業重,好不容易回來,怎麼不出去玩?”
寧不為撩起眼皮飛快覷了他一眼,心裡發虛,目光落在那小爐子上,糾結半晌,悶聲道:“你不問我為什麼回來?”
“無外乎又同聞在野和崔家那小子一起惹了什麼禍。”青年將茶杯放到了他麵前,笑道:“先生罰你回家反省多久?”
“一旬。”寧不為有些不服氣道。
青年覺得他這反應有趣,便又問:“你們做了什麼?”
寧不為正等著他問,聞言下巴微揚,眉宇間是囂張和不服輸的狂妄,“郝諍那個老東——老古板非說我的符畫的不對,罰我重畫一百張,聞在野和崔辭氣不過,便替我畫了一模一樣的符交上去,郝諍非要揪著這事不放。”
“嗯,還有呢?”青年微笑道。
寧不為耷拉著眼皮盯著那小茶杯半晌,才悶悶不樂道:“在郝諍背後畫了隻王八。”
青年端著茶杯笑出聲來,玄色的寬袖在冷風中微動。
寧不為惱羞成怒,“寧行遠!”
寧行遠眼底笑意未散,不怎麼誠心地安慰他,“沒關係,郝先生脾氣不好,我和褚臨淵在萬玄院上課時也時常受罰,先生從不記仇。”
寧不為冷嗤一聲:“可我記仇。”
寧行遠不置可否,隨手從外麵扯了朵九葉蓮來,甩了甩上麵的雪,揪了片花瓣遞給他,“來,去去火。”
寧不為接過來咬了一口,他從小便愛吃這玩意兒,清甜中帶著點苦,剛到主家的時候把寧行遠種的一院子九葉蓮給薅了個乾淨,急得他那隨從險些哭暈過去。
寧行遠倒不心疼,知道他愛吃,院子裡的九葉蓮隨便他薅,隻是出了院子不行,這九葉蓮即便是寧家主家也當寶貝供著,若是見寧不為這麼糟蹋,家主非要動家法不可。
寧不為吃了一片不過癮,伸手從外麵薅了朵大的,手背上落了幾片雪,涼絲絲的。
吃了大半,他一抬眼便見一小節綠藤從寧行遠袖子中探出頭來,悄摸摸地要卷走他一片九葉蓮。
寧不為伸手掐住那綠藤,藤蔓頓時掙紮起來,尾巴纏在寧行遠的手腕上向他求救。
“你跟它一般見識做什麼?”寧行遠無奈道:“它隻是嘴饞。”
寧不為自小就跟這藤蔓有仇,每次寧行遠要教訓他,都會指使這可惡的綠藤團成一個球將他困在裡麵,不認錯就不會放他出來。
藤球裡烏漆嘛黑,有時候還故意使壞不斷縮小把他搓圓揉扁,寧不為有氣不敢對著寧行遠來,便遷怒到這藤蔓上,這藤蔓有靈識,同活人沒什麼兩樣,一來二去人和藤的梁子就結下了,每次碰上都要鬥得寧家上下雞飛狗跳。
久而久之,連寧家看門的大黃狗都知道寧行遠養得這倆祖宗不對付,碰上了夾著尾巴就跑。
“它隻饞我的東西,它這是嫉妒。”寧不為冷哼一聲,壞心眼地揪了綠藤一片葉子,還要將自己的那片九葉蓮給薅回來。
那藤蔓縮回寧行遠的手腕上,支起上半身委委屈屈地往寧行遠懷裡鑽,寧行遠捏了捏它的葉片以作安撫。
寧不為最是看不慣這伴生藤蔓裝模作樣,任他怎麼看這色藤都對寧行遠心懷不軌,揪了片葉子惡狠狠的磨牙,“你這綠藤應當快要化形了吧?”
寧行遠日日用上好的丹藥和靈泉養著它,又將它本體種在沉月山山頂,天時地利人和全占了,自然要比那些野生的精怪化形來得快。
“待過了年關,明年初春便能化形。”寧行遠碰了碰藤蔓,細小的藤條乖巧順從地纏住了他白皙的手指,似乎也在為能化形而開心。
寧不為覺得這藤蔓心思不純不是一天兩天了,提醒寧行遠道:“你最好還是離他遠一些,萬一將來化形成女子,豈不是壞了你清白名聲?”
纏在寧行遠手腕上的綠藤一僵,寧行遠失笑道:“胡說八道些什麼。”
寧不為氣得又薅了綠藤一片葉子,綠藤見主人對寧不為的惡劣行徑視而不見,委屈地縮回了寧行遠的袖子裡。
見寧行遠走神,寧不為揚了揚眉毛,“它是不是在同你說我壞話?”
“它說自己不會化成女子。”寧行遠替他倆傳話早就成了習慣,有時候一人一藤能吵半個時辰,全靠他搭橋,而他本人還樂此不疲,津津有味地坐山觀虎鬥。
“還說等化形了定然比你高大強壯。”
寧不為大怒,伸手要從他袖子裡拽出那該死的藤蔓來,“我今年才十五,它一個快上百歲的精怪還敢跟我比,有本事讓它等我長大了再化形!”
兩人一藤在廊廡之下吵吵嚷嚷,紅泥小爐上煮著茶,氤氳的白色霧氣升騰而去,裹挾著茶香散進了廊外的細雪裡。
寧不為被罰回家反省這幾日,正巧碰上寧行遠有空,見他沒有罰自己,便將心放回了肚子裡,權當做運氣好放了個假。
將前來挑事的幾個主家子弟給揍趴下,寧不為拿繩子將他們捆在了後山的山門口,拍拍手就要走。
“寧乘風!你不許走!”寧昊頭朝下掛在樹枝上,大聲喊道:“你給我回來!”
寧不為轉過身看向他,紮著馬尾的少年笑得意氣風發,“我偏不。”
說完祭出自己的飛劍跳了上去,還十分囂張地禦劍圍著鬼哭狼嚎的幾個人轉了一圈,把寧昊幾個氣紅了臉。
馬尾玉帶劃過利落地弧度,寧不為踩著長劍直衝雲霄,玄色衣袍被風吹得鼓起,連人帶劍穿破流雲飛速而過,驚得雲中翩然而過的仙鶴一個踉蹌。
他去錦衣閣取了前些日子定做的高階法衣,又順手從珍寶閣挑了塊若穀峰靈玉做鎮紙,拎去了寧行遠的院子讓他給自己雕朵九葉蓮。
寧行遠正在前廳擦刀,聞言道:“這九葉蓮天天都能見,你看不膩麼?”
“好看又好吃,不膩。”寧不為一路飛回來有些渴了,嫌棄寧行遠的茶杯太小,起身去博古架上尋摸了個大點的杯子,一個小清潔術下去才往裡麵倒水。
“那杯子我天天擦,就你愛乾淨。”寧行遠放下手中的朱雀刀,拿起那塊靈玉來看了兩眼,“成色不錯。”
“我挑的自然不錯。”寧不為將茶杯放下,隔著茶杯將寧行遠放在桌子上的朱雀刀推得遠了一些。“刀不像刀,劍不像劍,真醜。”
朱雀刀氣得刀身嗡嗡爭鳴。
“環首刀都長這樣,你彆惹它。”寧行遠一把按住要發脾氣的朱雀刀,“方才寧澤齡過來,說是你將寧昊幾個綁在了後山?”
“他們先挑的事,約我去後山,裡麵全是他們布的陷阱。”寧不為手賤戳了一下朱雀刀,被暴躁的朱雀刀劃了道血口子,他也混不在意,放了個治療術傷口頓時愈合,“我沒把他們推進去已經是仁至義儘了。”
寧行遠顯然也沒打算追究,拿出個精致的刻刀來給他的鎮紙靈玉上雕花,“明日你就要回萬玄院了,可還有什麼想帶的?讓渡鹿給你備好。”
“沒什麼好準備的——”寧不為話音突然一頓,感覺自己像是忘記了什麼事情,卻怎麼都想不起來,問他:“你那寶貝綠藤沒帶回來?”
“它要化形便需閉關,來年春分前我不許它下沉月山。”寧行遠道。
寧不為幸災樂禍了好一陣,便見渡鹿敲門進來,他先是對寧不為微微一笑,繼而對寧行遠道:“公子,崔家小少爺崔辭過來了,說是同咱們小少爺約好了。”
“對,我們約好要今天一起回萬玄院。”寧不為想起來自己剛才忘記的事情,站起來就要往會客廳跑,卻被寧行遠叫住。
寧行遠目光溫和地望著他,“乘風,你鎮紙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