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之的話說完,不等褚峻動手,這縷法相便倏然消散。
整個心魔境這才完全顯現出來。
博古架上放著一柄斷裂的長劍,劍穗隨著窗戶外麵吹進來的風微微晃動。
對麵的郝諍比現在要年輕許多,胡子還沒留那麼長,正笑眯眯地盯著他,“想進我浮羅秘|境,你得在萬玄院執教一年,不然門都沒有。”
“好。”褚峻點頭。
郝諍詫異道:“你不是最不耐煩教小孩麼,這回怎麼答應的如此痛快?”
褚峻便問:“你們院中是否有個叫寧乘風的小弟子?”
郝諍頓時露出一臉牙疼的表情來,“有,在丹陽院,不服管教得很。”
褚峻點頭,“我教他們那院。”
郝諍無奈道:“丹陽院裡都是少爺,各大宗門世家裡的金疙瘩,掉根頭發都是不得了的大事,你確定要去教這群祖宗?”
褚峻不置可否。
郝諍疑惑道:“寧乘風是寧家的小少爺,金貴得很,你怎麼突然盯上他了?”
褚峻神情淡漠,“我有一命劫會落在他身上。”
郝諍臉色一變,“命劫?”
修士的命劫非生即死,有的修士功德多得天道垂憐,一直到飛升都不見得能有一次命劫,有的修士則命途多舛,生來便有數不清的命劫要過,而且命劫這種東西死多生少,除非有大氣運,否則多半會隕落。
稍微運氣好一點,命劫會落在自己身上,那麼隻要自己能除掉心中的執念或者心魔,就能破劫;運氣差一些,就會落在和自己相關的人身上,大多是仇人冤家,這便要麻煩許多。
褚峻修殺戮道多年也不曾有過命劫,誰知推算出第一次命劫,竟和他十幾年前救的一個嬰孩相關。
“那你想好如何破了嗎?”郝諍皺了皺眉。
破命劫分“生破”和“死破”,前者是找到這人將因果給徹底清算解開,死破就是將人給殺了一了百了,不過多背些血債,渡劫時的雷大一些罷了。
絕大多數修士遇到命劫都會選擇死破,乾淨利索,命終因果結。
“還沒想好。”褚峻十分誠實道。
雖然他救過這孩子的命,但對他而言並非特例,若真的解無可解,他並不介意“死破”——他殺過的人不計其數,不怕多這一個。
郝諍了解他的脾性,知道他生性淡漠涼薄,卻不敢多勸,隻能委婉道:“寧乘風他哥是寧行遠,把他當成寶貝疙瘩,這小少爺雖驕縱,卻也很惹人喜愛,你不妨多觀察些時日再作決定。”
褚峻應下,卻先去了趟浮羅秘|境。
十六年前他道心儘毀,哪怕他進暗域重塑殺戮道道心也遲遲不得行,隻能另辟蹊徑,從古籍上查到浮羅花可以重塑道心,便來一試。
浮羅秘|境在海底,他不喜歡海水潮濕的氣息,心情有些低沉,結果剛進來便看見一個隻有金丹期的紅衣少年被群無尾狼圍住,眼看就要被吞入狼腹。
救人十分麻煩且因果極深,他麵無表情地準備路過,結果瞥見了少年腰牌上的名字,腳步一頓。
他下去將人提溜上來,斟酌著要不要現在就解決了這個命劫。
麵前的少年五官尚且稚嫩,但已經輪廓初現,他爹娘都生得一副好皮相,他自然也差不到哪裡,一雙黑亮的眸子直勾勾的盯著他,清澈又乾淨。
“把幼崽還回去。”褚峻冷聲道。
被他提著衣領的少年頓時抱緊了懷裡的小狼崽子,十分地不服氣,“是它非要跟著我做我的契約獸!”
褚峻想直接把他給扔下去,但是想起郝諍的勸告,沉默片刻道:“無尾狼不會認主,做不了契約獸。”
少年看起來有些委屈,又像是同他撒嬌一般,“那我也養著它。”
褚峻隻覺得渾身不自在,沉聲道:“它父母尚在,何必使它們骨肉分離?”
少年這才不甘願地將小狼還了回去,繃著臉一副不開心的樣子,落地之後卻還是規規矩矩地對他行了個大禮,“在下萬玄院弟子寧乘風,多謝前輩救命之恩。”
褚峻不想同他牽扯過多,轉身便要離開,誰知他又跟了上來,少年人活潑又聒噪,仿佛一刻不停地在問他問題:
“還沒請教前輩姓名?”
“俊美的俊?”
“嘖,我當然是逃課……”
“你偷溜進來我也不會告發你,你方才那招叫什麼?”
“能教我嗎?我拜你為師!”
“這怎麼潦草了?你救了我,救命之恩,因果最深。”
“你來浮羅秘境找什麼?需不需要我幫忙?”
“長什麼樣?你同我仔細描述一下,說不定我就知道了!”
褚峻聽得腦子疼,他身上殺氣和血腥氣重,眾人都避之不及,鮮少有人靠近,更不用說如此聒噪不怕死,偏偏對方毫無所覺,一個勁地問問題。
他一開始還耐著性子回答,後麵便不耐煩了,不等少年反應過來,便將人給送回了萬玄院,同郝諍傳音道:“把寧乘風看好。”
郝諍本就擔心他一個不耐煩將寧乘風給殺了,這下見他們在浮羅秘|境碰上更是嚇得不輕,寧乘風回去自然少不得挨訓。
褚峻找了半天也一無所獲,便回萬玄院的藏書閣準備再看看那本古籍,誰知就是出去和無時宗傳個信的功夫,他放在書架上的書便被人拿在了手裡。
少年站在書架前低頭看著手裡的書,馬尾散落在頸間,墜著玉石的發帶不慎掛在了耳朵上,一身紅衣在燈下灼灼欲燃。
他走到對方身後,這小少爺都毫無察覺,他伸手將那本書拿回來,寧乘風猛地抬頭,震驚地瞪圓了眼睛,“你怎麼在這裡?”
褚峻見他這副模樣,竟鬼使神差地覺得有趣,“你現在該在自省閣抄書。”
小少爺果然炸毛,氣呼呼的瞪他,“你管我!”
褚峻不緊不慢地將書合上,“明日起便由我教你們劍法。”
果不其然,寧乘風看起來更生氣了,後麵直接同他動起了手。
褚峻輕而易舉就將他按在了地上,手卡在他溫熱的脖頸上,隻需稍稍用力,就能捏死他,也無需再擔心命劫之事。
他手上稍稍用力,寧乘風便疼得悶哼了一聲,當初給他拓海塑骨時,他也是這般極其怕疼,隻會跟小病貓一樣哼哼。
褚峻手上的力道一轉,將人給提起來。
少年氣鼓鼓地盤腿坐在地上,疼得眼睛微微發紅,憤憤地瞪著他,卻毫無威懾力,甚至看著有點可憐。
褚峻說:“你彆哭。”
他會殺人,但是不會哄孩子。
“我沒有!你明天才教我們!今天你管不著!”寧乘風的眼睛更紅了,像是惱羞成怒,“褚峻,你給我等著!”
褚峻目光無奈,想不明白自己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下不去手。
他以為自己將這小少爺惹惱了,誰知第二天一早剛打開門,就被一堆七零八碎的東西給擋了個嚴實。
符篆丹藥靈植法寶法衣……甚至還有個熱氣騰騰的包子。
他從那盛包子的紙盒上拽下個紙條,上麵龍飛鳳舞寫著幾個大字:還你的救命之恩。
七零八碎加起來都不如他半根紅木值錢。
褚峻將這些東西收起來,不是很理解這小少爺的想法。
第一天上課,寧乘風當眾起哄擾亂秩序,被他轟了出去。
第二天上課,寧乘風試圖摘他臉上的麵具,被他轟了出去。
第三天上課,寧乘風在抄的劍譜上畫鬼臉,被他轟了出去。
第四天上課……
褚峻第一次知道原來有人可以皮到這種程度,明明其他人看見他避如蛇蠍,恨不得離他三丈遠,他隻要一個眼神,就能將人嚇得麵色發白。
寧乘風不僅不怕,還上趕著往上湊。
這日休沐,他剛推開門,就見寧乘風趴在窗戶上衝他招手,笑眯眯道:“褚掌教早啊。”
驕陽初升,晨風徐徐,這笑容甚至比陽光還要再燦爛上三分。
褚峻卻隻覺得有些頭疼,很顯然寧乘風又不肯老實了,他看了對方一眼,“今日休沐。”
“我知道今日休沐才來的。”寧乘風伸手撐住窗沿,一個利落地翻身就跳了進來,半點不把自己當外人,像隻驕傲的小貓四處巡視。“嘖嘖,褚掌教,你這房間可真是泛善可陳,平平無奇。”
褚峻正準備將他丟出去,卻見寧乘風直接趴在了臥榻的桌子上,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今天我心情不好,咱們先休戰。”
褚峻:“…………”
這過家家般幼稚的言論,他還不至於和個小孩一般見識——雖然有時候確實很惱人。
這祖宗趴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你找到浮羅花了嗎?”
“沒有。”褚峻將窗戶關上,但這樣一來很有準備殺人滅口的嫌疑,最近由於寧乘風總來招惹他,搞得郝諍心驚膽戰,生怕他一個不耐煩就殺了這小祖宗破命劫。
褚峻想了想,又將窗戶打開。
“我就說你肯定找不到。”寧不為又打了個哈欠。
褚峻看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問道:“昨晚做什麼去了?”
寧乘風嘟囔道:“吵架……”
他在那裡憤憤不平地嘀咕,大概又和他那兩個朋友鬨了什麼矛盾,通常用不了半天三個人又能好得穿一條褲子,這次大概吵得厲害,竟然被逼得往他房間裡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