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期:~09月20日~
,
慶餘堂的掌櫃們向來隻是替內庫把把脈,替各王府打理一下生意,已經有許多年沒有正經露過臉了。但石清兒這位姑娘,既然能從一位妓女,辛苦萬分地爬到頂級媽媽桑的地位,自然是位肯學習、有上進心、對於經營之道多有鑽研之人,她當然清楚慶餘掌的那些老家夥們——隻要是經商的,對於老葉家的老人,都有股子從骨頭裡透出來的尊敬與仰幕,就如同天下的文士們看待莊墨韓一般。
所以石清兒見這位三葉來了,頓時斷了所有在帳麵流水上玩小聰明的念頭,更是做好了全盤皆輸的準備,嫋嫋婷婷地上前,尊重無比地行了個禮。
三葉掌櫃年紀隻怕也有五十了,頜下的胡須都染了些白麵般,看著石清兒媚妍容顏連連點頭,麵露欣賞之色。
史闡立在旁愣著,心想門師範閒派了這麼個老色鬼來是做什麼?
三葉讚歎說道:“這位姑娘……想必就是這間樓子的主事吧?老夫看這樓子選址,擇光,樓中設置,無不是天才之選,實在佩服,姑娘若肯繼續留在樓中,我便去回了範提司,實在是不用我這把老骨頭來多事。”
石清兒麵色一窘,應道:“老掌櫃謬讚,樓中一應,皆是大東家的手筆,與小女子無乾。”
三葉掌櫃麵現可惜之色,歎道:“這位大東家果然是位經營上的天才人物……怎麼卻……得罪了範……”幸虧他年紀大了,人還沒糊塗,知道這話過了頭,趕緊在史闡立看老怪物的眼光裡住了嘴。隻是一個勁兒地搖頭,四處打量著,滿是淩於東山之峰卻不見高手的感歎神態。
經營之道,便是由細節之中體現出來。在慶餘堂這些浸淫商道二十年地老掌櫃眼中,抱月樓雖然走的是偏門生意,但是樓堂卻是大有光明之態,而且樓後有湖,湖畔有院,夥計知客們知進退,識禮數,姑娘們不冉媚,不失態……恰恰是掐準了客人們的心尖尖兒,主持這一切的那位仁兄實在是深得行商三昧。
老掌櫃在這裡感歎著。史闡立忍不住搖了搖頭,心想範家二少爺看來還真不是位簡單地權貴子弟,說來也真是妙。範家這兩兄弟,與世人都不大一樣。
宮中一直沒有消息出來,石清兒自然不敢對三皇子那份錢做主,但是收樓小組已經進駐,自然就要將帳冊搬出來供雙方查核。雖說慶國商家大多數都有明帳暗帳之說,但當著三葉掌櫃的麵,石清兒不敢再玩手段。不過幾柱香的功夫,抱月樓的銀錢往來已經算的清清楚楚,而那折算成一千兩銀子的三成股份,也暫時割裂開來,就等著三皇子那邊一遞消息,整座抱月樓,便完完整整地成了……史闡立的生意。
待做完這一切,石清兒滿心以為抱月樓今後的大掌櫃就是慶餘堂的三葉時,不料這位老掌櫃又坐著馬車走了。讓石清兒不免有些吃驚。
更讓她吃驚的是,打門外進來地那位抱月樓新掌櫃,竟是位熟人!
“桑文?”石清兒目瞪口呆,但馬上醒了過來,這位桑文當初被範提司強行贖走之後便沒了消息,原來竟是殺了個回馬槍!
史闡立看她神情,說道:“不錯,這位桑姑娘就是今後抱月樓的大掌櫃。”
石清兒勉強向桑文微微一福,當初在樓中的時候,桑文因為以往地聲名,總是刻意有些冷淡與剛強之氣,難免受了石清兒不少刁難,此時見對方成了抱月樓的大掌櫃,她心知自己一定沒有什麼好果子吃,強行壓下胸口的悶氣,便準備回房收拾包裹去。
桑文其實也有些不安,範大人對自己恩重如山,他既然又將抱月樓交給自己打理,自己一定要打理的清清楚楚,隻是她又有些隱隱畏懼三皇子那邊的勢力,此時見石清兒有退讓之意,心頭一鬆。
史闡立卻是皺了皺眉頭,說道:“清兒姑娘,你不能走。”
石清兒冷笑道:“我與抱月樓可沒有簽什麼文契,為什麼不能走?”
史闡立有些頭痛地鬆了鬆領口地布扣,斟酌少許後說道:“這妓院生意我可沒做過,桑姑娘往日也隻是位唱家,若姑娘走了,抱月樓還能不能掙錢……我可真不知道了。”
石清兒這才知道對方還有需要自己的地方,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子得意來,微笑說道:“若……”
一個若字還沒說完,史闡立卻是搶先說道:“範大人說了,他沒有開口,你不準離開抱月樓一步。”
石清兒氣苦,終於明白了對方不是需要自己,而是看死了自己,自己區區一個女子,就算與三皇子那邊有些關係,但既然監察院的提司大人都發了話,自己哪裡還敢說半個不字?這世上會為了一個妓女而與監察院衝突地官員,還沒有生出來,就算是皇子們,也不會做出這種得不償失的事情,範提司如果想滅了自己,比踩死一隻螞蟻還要簡單。
“留著我做什麼?”她有些失神地問道。
史闡立說道:“範大人……噢,不對,本人準備對抱月樓做些小小的改動,我以為清兒姑娘應該在其中能起到一些作用,說不定將來這整個慶國的青樓……都需要這些改動的。”
石清兒一愣,抱月樓的生意做的極好,所以大東家已經拔出了一些本錢去旁的州開分樓,但是目前而言,整個慶國的青樓業,自己占地份額並不太大,至於改動……自古以來青樓生意就是這般做的,除非像大東家一樣做些經營上的調整,難道說範提司真準備聊發詩仙狂,準備讓天下的妓女們都不賣了?
可問題是……妓女不賣肉。龜公不拉客,那還是青樓嗎?
史闡立不知道她心中疑惑,隻是按著門師地吩咐,一條一條說著:“第一。樓中的姑娘們自即日起,改死契為活契,五年一期,期滿自便。第二,抱月樓必須有坐堂的大夫,確保姑娘們無病時,方能接客。第三……”
還沒說完,石清兒已是疑惑問道:“改成活契?這有什麼必要?”
史闡立解釋道:“大人……咳,又錯了,本人以為。做這行當的,五年已是極限,總要給人一個念想。如果想著一世都隻能被人騎著,姿色平庸些地,又沒有被贖的可能,姑娘們心情不好,自然不能好好招待客人。”
石清兒譏諷說道:“五年契滿。難道咱們這些苦命女子就能不賣了?誰來給她們脫籍?”
慶國伎妓不同冊,妓者一入賤籍之後,便終生不得出籍。除非是被贖,或者是朝廷有什麼格外的恩旨,按照先前說的,抱月樓簽五年活契,那五年之後,樓中的妓女們脫不了藉,還不是一樣要做這個營生。關於這個問題,史闡立沒有回答,因為門師範閒說過。他將來自然會處理。
石清兒又嘲笑道:“至於郎中更是可笑了,樓中姑娘們身份低賤,沒有郎中願意上門,平日裡想看個病就千難萬難,怎麼可能有大夫願意常駐樓中……那些男人丟得起這臉嗎?”
一直沉默不語的桑文姑娘微笑說道:“提司大人說過,他在監察院三處裡有許多師侄,請幾個大夫還是沒有問題的。”
石清兒苦笑一聲,心想監察院三處是人人畏懼的毒藥衙門,難道準備轉行做大夫?她愈發覺著那位範提司是個空想泛泛之輩,嘲諷說道:“即便有大夫又如何?姑娘們身子乾淨了,來的客人誰能保證沒患個花柳什麼的?”
史闡立也有些頭痛,說道:“這事兒……我也沒什麼好主意。”哪裡是他沒好主意,明明是範閒同學地賣淫產業化構想裡,遇上了避孕套無法推廣的這一天大難題。
“你先聽完後幾樣。”他咳了兩聲繼續說道:“今後強買強賣這種事情是不能有了,如果再有這種事情發生……唯你是問。”
他盯著石清兒的雙眼,直到對方低下了頭。
“雛妓這種事情不能再有。”
“抽水應有定例,依姑娘們地牌子定檔次。”
“姑娘們每月應有三天假,可以自由行事。”
……
……
隨著“史大老板”不停說著,不止石清兒變了臉色,就連桑文都有些目眩神迷,終於石清兒忍不住睜著雙眼抽著冷氣說道:“這麼整下去……抱月樓究竟是青樓……還是善堂?”
史闡立看了她一眼,說道:“大人說了,你是袁大家一手培養出來的人,按理講也該治你,但是看在你出身寒苦的份上,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你不要理會這抱月樓是青樓還是善堂,總之你在桑姑娘的帶領下安份地做生意,若真能將這件事情做成了,逐步推於天下,將來天下數十萬地青樓女子都要承你的情,算是還了你這幾個裡欠的債,大人就饒你一命。”
直到此時,史闡立終於不避忌地將範閒地名字抬了出來。
石清兒默然無語,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麵露惶恐之色。
其實此時史闡立的心中也是惶恐的狠,雖說以後抱月樓有已經暗中加入監察院一處的桑文姑娘監視著,但自己堂堂一位秀才,小範大人的門生,難道今後再無出仕的一日隻能留在青樓裡,做個高喊樓上樓下姑娘們接客的妓院老板?
他看了一眼桑文,發現這位歌伎出身的女子倒是柔弱之中帶著一絲沉著穩定,似乎並不怎麼煩惱。
後幾日,中途下了一場秋雨,淒淒瑟瑟,硬生生將秋高氣爽變成了冷雨夜。
抱月樓被範閒全盤接了下來。二皇子那邊已經嗅到了某種不祥的征兆,開始著手安排事宜。偏生範閒自己卻顯得比較悠閒,這幾天裡沒有去一處坐堂,也沒有去新風館吃接堂包子。而是去了太學,帶著一幫年輕地教員,整理自己從北齊拖回來的那一馬車書籍。
秋風稍一吹拂,本想在雲層上再賴一會兒地水滴終於墜下了來,稀稀疏疏的好不惹人生厭。從澹泊書局往北走一段路,就到了太學的院門口,這裡的一大片地方都歸太學和同文閣理著,慶曆元年新政時設地幾個衙門早就撤了。
範閒舉著黑色的布傘,行走在太學來往的學生中間,間或點點頭。與那些恭敬請安的學生們打個招呼。他如今的身份地位雖然早已不同當初,但陛下並沒有除卻他五品奉正的職務,而且還曾經發過口諭。讓他得空的時候,要來太學上上課。
雖然他不喜歡做老師,也沒有來上過課,但是憑著自己的官職,來太學看看書。躲躲外麵的風雨,是極願意做的。
第一天他來太學地時候,學生們不免有些驚訝。因為已經有將近一年,小範大人都沒有來過太學了。眾生員一想到這位年輕大人,如今是在監察院裡任職,心裡不免有幾分抵觸和畏懼,所以遠不如一年前熱情,直到過了些時辰,眾生發現小範大人還是如以往一般好相處,這才又重新活絡了起來。
來到太學給自己留的書房之外,範閒收了雨傘。看了一眼外麵陰沉沉的天氣,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推門而入。
房內有幾位太學地教員正在整理著莊墨韓的贈書,對於慶國來說,這一輛馬車的書籍有極美妙的象征意義,陛下極為看重,所以太學方麵不敢怠慢,抄錄與保養的工作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看見範大人走了進來,這幾人趕緊站起身來行了一禮。
範閒笑著回禮,眼前這幾位都是一直碌碌不得誌地人物,因為自己一個人很難修好莊墨韓的贈書,所以強行從太學正那裡搶了過來,幾日裡相處的還算愉快。
黑布雨傘放在角落裡,開始往地板上滲水,房間裡生著暗爐火炕,兩相一烘,範閒頓時覺得屋內地濕氣大了起來,感覺到有些不適應,便鬆了鬆領口,說道:“太濕了不好,現在天氣還不算寒冷,幾位大人,咱們就先忍忍吧,將這爐子熄了如何?”
一位教員解釋道:“書籍存放需要一定的溫度,太冷了也不行。”
範閒知道這一點,說道:“還沒到冬天,這些書放在屋內,應該無妨的,濕氣重了也是不好。”
眾人應了聲,便開始埋頭繼續工作,太學稟承了慶國朝政一貫以之的風格,講究實務,不好清談,和北齊那邊有極大的不同。範閒也坐回了自己的桌上,卻還沒有來得及開始工作,便被人請了出去,說是有人要見他。
……
……
“大學士今天怎麼回太學來了?”範閒有些意外地看著坐在椅中的舒蕪大學士,尊敬地行了一禮。
在他的宰相嶽父下台,禮部尚書被絞之後,朝中的文官係已經亂成了一團亂麻,一部分隱隱看著範閒,一部分跟著東宮,反而是往年不聲不響地二皇子,因為這麼多年的經營與文名,卻擁有最多文官的支持。
眼前這位舒大學士,當年是莊墨韓的學生,一向極有名聲,依資曆論在朝中不做二人想,隻是因為他是在北魏中的舉,如今卻在慶國當官,所以總有些問題。在慶曆五年的這次動蕩之中,他卻陰差陽錯地獲得了最大的利益,雖被剝奪了太學正一職,但原任同文閣大學士因為受了春闈事件的牽連,被除職後,轉由他出任。
同文閣大學士極清極貴,在宰相一職被除,至今沒有新任宰相的情況下,同文閣大學士更是要入門下議事,實實在在地進入了慶國朝廷的中樞之中,相當於一任宰執,就算範閒再如何勢大,在他麵前,依然隻是一位不入流的官員。
當然。舒蕪大學士也不會傻到真的將範閒看成一個普通官員,若是那般,他今天也不會來找範閒了。
“範提司都能靜心回太學,老夫難道不能回來?”舒蕪與自己兒子一般大小年齡的範閒開著玩笑。“這外麵冷風冷雨地,你這年輕人倒知道享福,躲回了太學……怎麼?嫌監察院的差使要淋雨?”
外麵冷風冷雨?範閒不知道這位舒大學士是否話有所指,笑了笑,不知該怎麼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