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當年十二歲的自己渾渾噩噩時,肩上就已經挑了這麼重一筆擔子,就已經惹上了這麼大的麻煩,如今早已是大權在握的範閒,依然覺得有些後怕。
再然後,就是牛欄街之事,二皇子設宴相邀。長公主暗中唆使相府二公子組織了一個謀殺之局。
算起來,這位丈母娘已經三番四次要殺自己,隻是沒有成功而已。範閒苦笑想著,自己這一生所麵臨的危險。似乎都是由那位美麗的讓人忘記她年齡地長公主施展出來,而且這位長公主還沒有親自動過手,隻是用些陰謀手段,讓彆人臟了手——這女人,這個有潔癖的女人,這次竟然會動用信陽方麵的人手來刺殺自己,看來也是真的怒了,也是真地慌了。
範閒的唇角浮著自信的笑容,隻要你火了就好,如果你還像以前一樣心思沉靜。自己還會有些不知如何下手。
他深深信服那位信陽公主的謀略能力,僅僅從牛欄街事件轉成了謀奪北齊土地的妙手,還有賣掉言冰雲。反換來慶國朝政亂局這兩件事上,就可以看出長公主策劃陰謀的能力——但他並不畏懼這一點,因為監察院最擅長的也是陰謀,小言公子也是位天才人物,與長公主還有深仇不可解。最關鍵的是。監察院除了陰謀之外,還有力量,而這——正是信陽方麵最欠缺的。
對付陰謀家。簡單的刀劍血火,就是最有效地手段。
“長公主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範閒從沉思中醒了過來,歎息道:“真的很了不起。當初滿朝文武都以為她是東宮地助力,哪有人曾經想到她與二殿下的協議。朝中厭惡她的人,比如我那位已經離開了朝廷的嶽父大人,會下意識裡偏向二殿下,而她代東宮控製的人,又隨時可以拋出去當惡人。此消彼漲,厚積薄發。如果這種局麵繼續維持個七八年,等陛下年紀大了,說不定二殿下還真地可能入主東宮。”
“可惜遇見了老師。”史闡立說道。
範閒並不謙虛,說道:“我隻是運氣好一些,而且你以為陛下和陳院長真不知道這件事情?”
史闡立微微一驚。
範閒苦笑道:“長公主就算是再了不起的女人,終究還不是當年這批老夥計們的對手,我隻不過是被推到前台來地那隻手而已,陛下……或許隻是不想太後生氣。”
他忽然微微偏著腦袋,看著玻璃窗外的白茫茫山色,微帶惘然說道:“不過在這些厲害人物中,我其實最欣賞的……反而是早已離開京都的嶽父大人。”
史闡立不明白,他本以為門師會說最佩服的是範尚書。
範閒微笑著說道:“我那位嶽父世稱奸相,但其實卻是全難得一見的能臣,慶國前些年真稱的上是國泰民安,雖有小小不協,終究不礙大局,他出了大力。而我佩服嶽父的是,他極能隱忍,極能決斷,當初……因為長公主的緣故,四顧劍殺了我二舅哥,嶽父大人馬上同意了我與婉兒地婚事,毫不猶豫地站到了監察院與父親的這邊。不要忘了,他與陳院長父親在朝中可是鬥了不知道多少年,如此重大決斷,馬上定計,實非常人。”
他接著歎息道:“而且嶽父大人手握宰執之權,卻毫不戀棧,一朝發現陛下有旁的想法,馬上辭官不做,雖然丟了手中權勢,但畢竟落了個身家平安,家族安寧。”
範閒的嶽父,宰相林若甫告老之後,便一直在梧州養老,做一位富家翁,時常與京都有些家書往來,聽說最近過的挺不錯,身子骨比在京都時還要好些。
“明人易,明己難。”範閒感歎說道:“嶽父大人識人識己,識時識勢,實在有太多值得我學的。”
史闡立心中微微一動,聯想到目前京中朝閣仍空,隻是由門下中書那幾位大人協理著政事,小聲說道:“老師,您日後終也是要成一朝宰執。”
範閒苦笑一聲,罵道:“彆試探我,我沒那個興趣,也沒那個能力,治理一國,哪裡會真的像煮小魚兒那麼簡單?我啊,將來管著監察院是興趣所在,辦理內庫,那是陛下意,旁的事情,我是不會做的。”
史闡立笑道:“老師這話有趣,不過單提這兩處,也足夠羨煞旁人了。”
“告訴你一個消息,你就知道陛下在嶽父告老之後。便根本不準備重設宰相一職。”
範閒站起身來,拄著拐杖,挪到窗邊,推窗嗅著雪地上來的清風。幽幽道:“告老的文書閣大人胡先生,已經奉詔起身,往京都來。”
史闡立大驚失色:“哪位胡先生?”
“還有幾位?”範閒並未回身,淡淡說道:“在你我尚是頑童之時,就力促文學改良的那位胡先生。陛下傳他入京重為大學士,日後地門下中書,想來沒有那位吏部尚書顏行書的位置,秦恒也要去做他的京都守備,門下中書……就是幾位大學士領著,宰相一職再無重設的可能。”
史闡立默然。半晌之後才輕聲歎道:“以往隻知讀書報效朝廷,如今才知道,原來朝廷之事。果然複雜無比,非外人所能揣測。”
一會兒功夫,他又高興了起來,雖然今天聽地這些事情都沒有辦法入傳,對於太學的廣告事業也沒有絲毫幫助。但是這些秘辛向來不傳二耳,今日既然門師告訴了自己,將來數十年後。自己若有機緣將其編入國史之中,或者是出一〈半閒齋主人山居筆記,毫無疑問都會讓自己在青史之中留名。
當然,門師必須是曆史的勝利者。
想到此事,他心中有些隱隱興奮,卻聽著門師不知為何望著窗外笑了起來:“你可知道,陳院長的真實年齡比陛下還小一些?”
史闡立喜樂之心一收,大覺驚訝,他曾經遠遠見過陳萍萍一眼。知道那位院長大人老態龍鐘,眼看著就是要往黃土裡去的模樣,難道比正值壯年的陛下還要小?
“小一個月。”範閒似笑非笑說道:“朝政太複雜,操心太多,自然就變成這樣,我懷疑將來我會不會也未老先衰。”
窗外一片淒清雪地,廊柱儘頭傳來姑娘們打麻將的歡笑聲,柔嘉那丫頭又死皮賴臉的來了,葉靈兒這個賊大膽神經大條的家夥也從定州趕回來了,範府在蒼山的彆莊在冬天裡總是這樣熱鬨,與去年相比,似乎隻少了一位遠在北齊地小胖子。
範閒眯著雙眼,迎著撲麵而來的冷風,與家中歡樂情緒完全相反地沉默著,在這個狗屎朝廷裡為皇帝賣命,就像陳萍萍那樣,還真是件很傷神的工作啊。每個人都似乎同時有好幾張臉,每個人地手裡都不知道握著什麼樣的牌,範閒不清楚彆人的底牌是什麼,所以他也一直將自己的底牌牢牢地握在手中,絕對不會輕易地打出去。
隨著沙沙的聲音傳來,鄧子越披著黑色雪褸來到屋前,正準備敲門,發現窗子開著地,範提司正在那裡招手,他微微一愣走了過去,沉聲說道:“信陽方麵的後續人手已經退走了,院長大人遣了宗追過來,跟了過去。”
範閒點點頭,那個叫宗追的官員與王啟年並稱雙翼,最擅長地就是追蹤,他不擔心此人的安全問題,看著鄧子越手上拿著的紙袋,很自然地伸出手去。
紙袋裡裝的是三處擬出來的情報分析,以及來往信件。
鄧子越的臉色卻變得有些奇怪了起來,嘿嘿一笑說道:“有一封是從北邊來的。”
範閒一愣,馬上明白了,笑著罵道:“一大老爺們,彆學那些婦道人家長嘴長舌。”
鄧子越將紙袋交到他手上,捂著嘴巴,背轉身走了。
望著這下屬的滑稽模樣,範閒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借口京都要有人看著,將史闡立趕出門去,他這才破開大紙袋外麵的第一道火漆,從裡麵抽出一疊信件,他略翻了一下,毫不意外地發現了海棠地來信,先前鄧子越那般古怪,自然是為了這封信的緣故。
監察院的火漆用的是鬆香加銀朱,沒有用燈煤,安全係數更高,而且信封也是特的無縫式,不用擔心途中有人巧手拆開。
先將京都啟年小組的消息看了一遍,又將三處呈上來的各處情報看了看,範閒滿意地點點頭,各處的進展都很順利,言冰雲下手極快,崔家在劫難逃,風聲傳到江南,連崔家的姻親明家都開始轉移財貨,這一招打山震虎,開始起作用。
最後將院報瞄了一眼,他才拿起了海棠寄過來的那封信,這是他向來的原則,做事情應該先公後私。但當他將海棠看似尋常的信看完之後,才後悔自己看的晚了些,哪怕隻是這麼一小會兒時間。
因為信上寫的內容太令人震驚!範閒細長的手指捏著薄薄的信紙,禁不住竟是抖了起來,麵色一片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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