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青城,就是夏棲飛的本名。他微微一凜後咬牙說道:“非是草民不識時務,隻是報仇有太多方法,草民如今沗為江南水寨頭領,若要對付明家,有很多法子……至於內庫的事情,草民或許想的岔了,明家財雄勢大,草民怎麼可能在明麵上鬥贏對方。”
範閒眯起了眼睛,笑了起來:“夜黑風高殺殺人?我相信明七少你擁有這個能力和決斷……隻是這些年的事實已經證明了,你不是這樣瘋狂的人。要冒著江南水寨覆滅的風險,去火燒明家莊……先不說你有沒有這個能力,就算你真這麼做了,那你又如何說服自己?水寨兄弟被官府通緝,孤兒寡母在世上流離。這種場景難道是你願意看到地?還是說,你覺得這樣的收場,你快意恩仇死去之後,還有臉去見那位將你救活。扶你上位,對你恩重如山的老寨主?”
他有條不紊地說著,氣勢並不怎麼逼人,但就是這樣溫溫柔柔地說中了夏棲飛的心中脆弱處,強大的說服力隨著這些分析。開始侵擾夏棲飛地思緒,讓他的麵色黯淡了起來。
不等夏棲飛回過神來,範閒繼續溫和說道:“夏當家最想要的,不僅僅是複仇,而是要奪回明家。然後站在你那位年過半百的長兄麵前揚眉吐氣……如果隻是殺人就能解決問題,你就不會等這麼多年,而且用蠻力行事,江南水寨覆滅,就算你將明家殺地一口不留,那明家又在哪兒呢?你要奪回來的東西還會繼續存在嗎?”
範閒平靜看著他的眼睛:“站在我的立場上。我勸你不要這樣選擇。你為之奮鬥了這麼多年的目標,就在你地眼前煙消雲散,那滋味一定不好受,而且將明家完整地保留下來,想必也是明老爺子的遺願。雖說明家待你實在可惡陰狠,但是你的父親。對你們母子二人並沒有什麼虧欠。”
夏棲飛沉默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似乎還在消化範閒的言語,這位慣經刀口浪尖的漢子驟然間想到一個事實,對麵這位年輕地大人,與自己的遭逢有極多相似之處,難道他也是在尋求奪回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比如內庫,那原本就是葉家的產業……要完整地奪回來?
範閒並不因為他先前的婉拒而恚怒,而是極有耐心地等待著對方思考的結果,他對自己地說辭有信心,關鍵是他對這位明七公子有信心,極其相近的身世,讓範閒能夠儘可能清晰地捕捉到對方真正的想法。
夏當家,你要的是明家的產業,而不是幾百顆人頭。”
夏棲飛在長久地沉默之後,拋出了最後一個疑問:“提司大人,草民不解一事。”
“請講。”
“大人此行,自然是為接手內庫做準備……崔明二家把持外供渠道已久,與……那方麵牽連太深,大人自然是要對付他們。”夏棲飛強行咽下了長公主三個字,憋的臉都有些紅了,“可是大人為什麼如此看得起草民?以大人地權勢地位,輕輕鬆鬆地就摧垮了崔家,除掉明家也不是什麼難事,大人完全可以自己做這件事情,而不需要草民出力。”
“崔家啊。”範閒搖了搖頭:“和明家的情況不一樣。至於我為什麼不出麵,是因為我不方便出麵。”
不方便三字道儘官場真諦,他本身就是監察院的提司,如今又要兼理內庫,朝廷的規矩嚴苛,內庫隻負責一應出產,外銷卻必須由民間商人投書而得,於院務於私務,範閒都不可能站到台麵上來,所以他才需要找一個值得信任、又方便行事的代言人。
對於範閒來說,崔家與明家的情況當然不一樣,整治崔家的時候,他做的準備夠久夠紮實,長久的沉默與虛與委蛇後,由言冰雲領頭做雷霆一擊,自然無往不利。而明家如今有了前車之鑒,早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要再想從出貨渠道與帳目上揪住那些奸商,已經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當然,最大的區彆在於——範閒倒崔家,有一個絕對強悍的人物做幫手。那個人擁有除了慶國皇室之外,最強大的勢力——北齊那位年輕的皇帝。
而明家相關的人物,卻集中在東夷城與海外,範閒曾經殺過四顧劍的兩名女徒孫,包括他在內的慶國朝野更是讓東夷城戴了無數頂黑鍋,雙方積怨太深,此時若想要與東夷城攜手倒明家,範閒自忖沒有這個能力。
範閒站起身來,用手指頭輕輕在桌上那塊腰牌上點了兩下,說道:“這牌子先留在這裡。今夜之前,給個回音,當然,你應該清楚,如果你決定了。你需要準備些什麼東西。”
夏棲飛恭敬地側身讓到一邊,沒有正麵回答他的話,隻是說道:“大人今日前來,如神子天降。雖然大人不喜太過擾民,可聲勢已在,隻怕不好遮掩。”
這句話不知道是在拍馬屁還是隱著什麼彆的意思,範閒看了他一眼,說道:“目前夏當家……還是一個不小心踢到鐵板上的人。你先把這角色演好吧。至於本官的行蹤何須遮掩?大江之上一艘船,還得勞煩夏當家的屬下們沿途護送才是,本官隨身帶了一箱銀子,可不想再被賊人惦記。”
夏棲飛將頭死死地低了下去,沉聲道:“謝大人不殺之恩。”
範閒回身將老三從椅子上牽了下來。夏棲飛此時才想到,這一番談話之中,自己似乎稍微冷落了這位小貴人,心裡不免有些忐忑,卻又來不及做什麼彌補,腦中忽然一動。遲疑說道:“大人,若三月開民,下官與明家打擂台,對方一定會起疑心……到時候……”
“你站在本官這邊,本官自然站在你這邊。”範閒微笑望著他。牽著三皇子地手往外麵走去,拋下最後一句話。“夏當家主意拿的快,本官十分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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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水寨沙州分舵裡一片安靜,死一般的安靜,寨主已經下了最嚴厲的封口令,雖然沒有明說什麼,但兄弟們都知道出了大事,隻敢猜測,不敢胡亂去傳。
夏棲飛坐在那張尤有餘溫的椅子上,麵色陰晴不定,不知道在思考著什麼。
師爺從外麵走了進來,附到他耳邊輕聲說道:“水師那邊已經封了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夏棲飛麵色一沉,低聲說道:“無妨,隻要這事談妥了,老沈應該沒什麼問題。”
師爺訥訥說道:“已經扣了我們很多艘船,依您地命令,沒有起衝突……不過先前京都那幾位主子離開後,咱們的船也被放出來了。”
夏棲飛低頭道:“這是對方展露實力。”他冷笑道:“在對方的眼裡,我們不過是些螞蟻罷了。”
“寨主,已經準備好了……供奉正在後廂洗劍,隻等寨主一聲令下。”
夏棲飛始終沒有發出口令,眉頭皺的極深,片刻後忽然幽然說道:“錢師爺,你看這事做得嗎?”他地手輕輕撫摩著那塊監察院的腰牌,腰牌十分光滑,不知道已經做出來了多久。
師爺顫抖著聲音說道:“全憑寨主吩咐,小的……不敢多嘴。”
夏棲飛閉著眼睛說道:“京都來的大人,似乎習慣了這種做事的方法,也太過高估自己地實力……就算他們身邊有那些七八品的高手護衛,如果我們傾巢而出,其實也有機會……”
師爺在心裡罵了兩句,心想你明知道那樣不可能,還這般說,無非就是不想背那個惡名,想讓自己幫助說服你,說道:“那位護衛首領,實力已至顛峰,若放在江南武林,完全足以開山立派,寨主須三思。”
關鍵是那位大人自身。”夏棲飛睜開雙眼說道,其實
範閒給他的條件足夠令他動心,隻是他身為一方雄主,如今卻要成為他人的屬下,而且永世再難翻身,一時間確實很難接受,先前一方麵在和範閒謙卑說著話,另一方麵卻通過師爺做好了決殺的準備,因為水寨裡最高深莫測地供奉先生恰好是在沙州分舵,所以江南水寨不是沒有反擊的能力。
但他心裡也清楚,所謂決殺,隻是自己安慰自己,免得自己顯得太沒有出息。
夏棲飛歎息了一聲,有些莫名地傷感,知道江南水寨便要在自己的手上,變成朝廷的鷹犬,這種感覺實在是非常的難堪與難受。他站起身來,看著師爺那張想要哭的臉,知道對方在害怕自己做出極其不明智地選擇,不由下意識裡拍了拍對方的後背,想安撫一下對方。
觸手處皆是一片濕冷,夏棲飛一怔之後才知道。原來師爺在這大冬天裡竟是被京都來人嚇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由自嘲地苦笑了起來——皇權與監察院的威壓,看來果然不是自己這些民間霸主可以抵禦的。
主意終於定了,他沉著臉說道:“馬上散去所有布置,明麵上監視那艘船。暗中保護那艘船地安全,一定要保證那條京都船安全抵達蘇州!”
“陸上呢?那位大人身邊。”
“大人身邊強手如雲,不需要我們多事。”
“是”師爺點頭應下,接著卻皺眉說道:“可是……供奉老大人那裡……他是準備出手了。”
……
……
夏棲飛沉默了下來。知道這件事情有些複雜,暗中投向監察院地事情,一定不能太早地暴露在江湖之中,不然自己禦下不能,外麵的壓力也會大起來。至於供奉老大人……那更是麻煩之中地麻煩。這位供奉乃是江南水寨最神秘的高手,論起輩份來說,乃是老寨主地師叔,自己的師叔祖,一向極少出手。卻隱隱為江南水寨的鎮山法寶。
如果那個古板而堅持的老供奉知道自己這個外姓寨主……想要完全投靠官府地話?
夏棲飛忽然打了個寒噤,才發現自己似乎低估了事情的複雜性,沉默半晌後,忽然臉上流露出一抹狠色,低聲說道:“去招內堂的貼身護衛過來。”
師爺心頭一寒,知道寨主為了那件事情。準備清除掉供奉大人,隻是……自己這些人能做到嗎?
半個時辰之後,江南水寨之主夏棲飛端著一缽雞湯,恭恭敬敬地來到了後園,準備孝敬一下水寨之中地位最特殊的那位供奉大人。而在他的身後,則隱藏著他最親信地殺手們。務求畢其功於一役。
但他在門外站了半晌,也沒有人來開門。
院子裡死一般的寂靜。
……
……
夏棲飛推開門走了進去,臉上一片平靜,說道:“師叔祖?”
沒有人回答他,夏棲飛目光一掃,心中驟然大寒,手上一鬆,雞湯摔到了地上,淋漓一片!
隻見屋內床邊蒲團之上,坐著一位須發皆銀的老者,老者發髻緊紮,一身劍袍,長劍係在腰側,渾身上下透著股厲殺之意,很明顯這位供奉大人已經將自己調息到了最完美的境界,時刻準備出劍殺人。
但供奉已經無法殺人了,隻是圓睜著的雙目透著強烈地不甘與憤怒,如果目光可以殺人,那確實有些驚心動魄。
一道恐怖而精細的血口在他的喉骨處破開,直通頸後,貫穿的傷口後,鮮血順著水寨老供奉的後背流到了地上。
供奉已經死了。
……
……
殺死供奉的刺客劍意驚人,所以供奉屍體身前沒有血漬,所有地血水全部被那一劍之威逼向了身後!
夏棲飛顫抖著走向供奉的身體,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這一幕,他是準備來做欺師滅祖的事情,但當這件事真的發生後,又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自己是準備拚幾十條人命,而又有誰能這樣悄無聲息地殺死這位老人?
一張紙條飄了下來。
夏棲飛用驚惶的眼光掃了一眼,隻見上麵寫著:“你動了那個念頭,我依然給你機會。他動了殺心,所以我殺了他。”
江南水寨之主地身體開始不受控製的顫抖了起來,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真正知道,監察院地實力,原來真的不是一個幫派所能抗衡的,對方這是在幫助自己清除歸降的最後障礙,也是對自己的最後邀請與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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