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陰雲凝聚。
入夜之後,一聲驚雷,大雨傾盆而至。
行宮下榻的第一天,便是這般風雲變色的天氣。
東海王司空彥站在廊下,凝望著遮天蔽日的暴雨,目光陰沉而凝重。
殿外,屬下匆匆進來,通傳了一個消息。
他回過神來,快步走向大門,原本陰鬱的神情也隨之調整成歡欣溫潤。
左冰凡被禮官引著,穿過中庭,尚未進殿,就看到司空彥快步下了台階。
堂堂親王,卻對一個四品武將降級出迎,可謂禮遇到了極點。
左冰凡卻並未如普通官員一般,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神情平淡地衝著台階上那人躬身行禮:“末將見過王爺。”
司空彥哈哈一笑,扶住他:“何必講究這些虛禮。本王想來佩服英雄,早就想要親耳聽一聽左將軍說說當日驅逐韃虜,光複城池的戰況。”
他親熱地將手擱在左冰凡肩頭,攬著他進了大殿。
分主賓落座之後,宮人奉上茶水,悄然無聲退了下去。
寂靜的大殿,隻餘下同樣年輕的兩個人相對而坐。司空彥卻並沒有急著拉攏或者許諾,反而從容詢問起之前一戰的細節。
他言辭清雅,態度和潤,是個極好的談話對象。
左冰凡並不太擅長言辭,卻也在他的引導下,將之前一戰從容說來,對最關鍵的問題,天降火流星的秘密。他也沒有隱瞞,直言是軍中能工巧匠發明了一種以孔明燈為參考的大型器具,才能達到這種戰果。
司空彥眼中閃爍起亮光:“將軍果然是坦誠之人。”
“王爺見笑了,您應該早已知曉了吧。”此等機密,是不可能瞞過司空彥這種實權親王的。
司空彥誠懇地點頭:“略知一二,終究不如將軍所言的詳儘。”
頓了頓,又慨歎道:“說起來,本王年幼的時候,也曾經想著上陣殺敵,本王的封地雖然富饒,沒有北戎這等蠻夷,但倭奴常年犯境,也是心腹大患。可惜自幼身體欠佳,就算修習武道,也難更進一步。”
“王爺血脈尊貴,怎麼能以身犯險。”左冰凡公式化地回道。
“本王素來看重英雄,更何況左將軍這般年輕有為,將來大展宏圖,不在話下。隻怕三五年內,坐到鎮北將軍的位置上也不意外。”
鎮北將軍是正二品的實權大將,就是之前顧良勇的位置。
這個條件絕對足夠誠心了。
左冰凡卻並未急著感恩戴德表忠心,隻不鹹不淡地道:“王爺過譽了,末將才乾有限,隻怕難當如此重任。”
“哈,當年顧將軍大破北戎,是在三十六歲那年,已經稱得上一句年輕有為。如今左將軍未及雙十,就功勳不遜前人,若要說才乾有限,滿朝武將,豈不都是找根繩子上吊算了。”
“顧將軍屹立朝堂,是憑借實打實的功勳,我雖不才,也不想以權謀爭鬥取利,寧願戍守邊關,穩紮穩打。”
“不虧是顧將軍一手教導出來的人才。”不軟不硬碰了個釘子,司空彥反而露出笑容。
他站起身來,走到敞開的門邊,望著外頭酣暢淋漓的大雨。
“本王素來重英雄,”這是他第三遍重複這句話了,“其實對於顧良勇將軍,也是滿懷欽佩的。武將不能榮耀而歸,也不能血戰沙場,反而因為蠅營狗苟的陰謀而喪生,是對英雄的汙蔑。說來不怕左將軍譏笑,本王偶爾也會想,如果當初能早一步趕到京城,繼承了那個位置,時至今日,想必朝堂之上,顧將軍和一眾英魂還是本王的左臂右膀。而不是如今這般,身死族滅,含冤莫白。”
左冰凡站在他身後,低著頭,沒有說話。
司空彥苦笑,“若今上是英明之主,甚至哪怕有先帝的十分之一聰慧,我也不願意走上這等同室操戈的道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但我這位堂弟,生性愚癡,在那個位置上,隻會淪為奸佞之輩的傀儡。讓妖婦橫行,禍國殃民。為天下計,這不仁不義的亂臣賊子,舍我其誰。”
以理服人,以情感人,左冰凡終於有所動容,但還是開口道:“聽聞王爺身後有韋丞相支持,何必在乎我一個小小的四品武將呢?”
司空彥心頭一鬆,知曉已經走出了關鍵一步。他笑道:“不瞞將軍,韋丞相曾經對本王有過擁戴之恩,還有諸多勳貴,多年來為朝廷儘心竭力,這點本王不會忘記。但本王也不會忘記,在跟著丞相返回京城,發現皇位已經有主之後……”
司空彥沒有說下去,早在北上的途中,韋氏其實跟他提起了婚事,韋皇後按理說應該是他的皇後,可返回京城發現皇位已經被人占據之後,韋丞相火速將嫡幼女嫁給了司空霖。
他不甘心失敗,幾次想要勾連韋丞相,行廢立之事,韋家的態度都非常模糊。雖然對他恭謹有加,但顯然並不想為了他的皇位鞠躬儘瘁。
直到最近,才又提起了另一樁婚事。
韋素素,韋氏的六小姐,這丫頭是對他一往情深,而且千依百順,可是一個是嫡出,一個是庶出,差距明擺著,他怎麼能不鬱悶。
“日前韋丞相提起的親事,本王已經同意了,但本王並不想當門閥勳貴的傀儡。”司空彥用詞直白地讓人驚訝。
他的背後,確實是有韋氏這些門閥勳貴的支持,但在他繼位之後,也不想完全變成勳貴的傀儡。朝廷之道,貴在平衡。寒黨不能消失,他還要重用,而左冰凡將來就是他看中的未來寒黨的魁首。
“雖然並非先帝的親子,但曆代帝王,本王最為欽佩的,還是這位皇伯父。”司空彥說得誠懇,也是在表明一種態度。
左冰凡終於動容,起身對著司空彥鄭重拜倒在地:“王爺有此決心,末將原意追隨,誓死不悔。”今天他肯上門,就是來談條件的,條件足夠優厚,自然不會在未來的主君麵前擺譜。
司空彥欣喜地扶起他:“有將軍襄助,如虎添翼,未來大事可期!”
***
聽著程巍的稟報,袁蘿露出嘲諷的笑容。
自從她上次整治了左冰凡一把,就知道這家夥不可能忍氣吞聲,一直派人緊盯著。
沒想到他竟然會這麼快勾搭上東海王。實際上左冰凡回京之後,向他伸出橄欖枝的人不少,哪怕勳貴豪門,也有願意聯姻的。
設身處地想想,也能理解,要對抗結怨的貴妃,東海王是最佳選擇了。
按照原書的走向,司空彥就是趁著秋獵出城的時候,潛逃回了封地,舉兵造反。
當時跟北戎的戰事如火如荼,京城的主力兵馬很大一部分被抽調北上增援了。
東海王趁此時機,挾著領地數萬精銳,再加上京城的內應,一舉攻陷了這座輝煌的城池,然後登基稱帝。
今次袁蘿特意將東海王帶出來一起參加秋獵,就是為了給他一個機會。
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將東海王一舉殺滅,永絕後患,才是她的目標。
他身邊護衛的高手太多,本人也精擅武道,刺殺效率太低,而且處理不當,還會引發宗室和勳貴的抗議。最佳的動手時機,就是他離開京城東返的時候。
上一次東海王逃離京城,消息知道的太晚,來不及設下埋伏趕儘殺絕。
但這次不一樣了。看過原書的她還記得東海王的逃離路線,其中的十九峽在京城南部,滄水邊上,怪石嶙峋,水勢險峻,正是船毀人亡的好機會。
隻要命人帶著精銳,在路邊設伏,製造一起意外事故,定能將此人斬草除根。
將一切布置妥當,袁蘿安靜地等待著收獲的時辰。
避暑行宮住了兩個月,天氣轉涼,秋獵也提上了日程。
兩衛的比拚也如火如荼地開始了。
在天武衛出發之前,袁蘿收到顧弈留下的消息,去見了他一麵。
浩浩蕩蕩的平波湖邊上,花木茂密,怪石嶙峋,清風吹過廊下,帶著清爽的涼意。
袁蘿望著站在樹下的少年,短短的時日,他似乎又長高了些,也清瘦了些。
看著袁蘿,顧弈臉上露出貪慕的神情,又帶著點兒小委屈。
“娘娘這些日子過得可好?我看你都消瘦了。”
袁蘿瞪他,你什麼眼神啊,我明明胖了些。避暑行宮臨江而建,各色鮮魚滋味肥美,最近她好吃好喝,日子特彆舒坦。
不過少年倒是真的瘦了。
“是為了準備秋獵的比鬥嗎?也不必這麼拚命。”
“不是為了秋獵,”顧弈滿懷怨念地踢飛了腳邊的小石子,“行宮這裡非常不便,建築曲折,彎彎繞繞,風水也不好。”
袁蘿無語,你是嫌在這裡走動不如北宮那邊方便吧。
這段日子的行宮生活,她故意將李婕妤的宮室安排在正殿附近,四周守備森嚴,而且距離顧弈他們巡邏的侍衛所很遠,所以兩人很久沒見麵了。
漸漸地將這段關係冷淡下來。他遲早會習慣李婕妤不在身邊的。
她取出一個小東西,遞給他。“這是你上次要的指南針。”
早就製作完成了,隻是一直找不到機會送出。
顧弈驚喜地接過,珍而重之地握在掌心裡。
“多謝娘娘記得這件事。”
“答應你的事情,我什麼時候忘記過。”袁蘿笑道。
看著麵前燦爛如陽光的笑容,心中泛起一陣酸楚。
袁蘿已經決定,這算是兩人的最後一次見麵了,李婕妤這個馬甲,她要舍棄了。
不然糾葛越來越多,遲早有紙包不住火的那一天。不僅顧弈和蔡雲衡,還有一個韋曦。
舍棄的劇本,她都構思好了。
就趁著這一次兩衛大練兵,顧弈他們都出門在外的時候動手。先安排李婕妤立下點兒功勞,貴妃大喜,要封賞李婕妤,李婕妤趁機求情,為傅家脫去罪名。貴妃法外開恩,不僅免了傅家的罪名,還將李婕妤由妃嬪轉職成女官,再外放出宮。
這個過程其實有些不合規矩,但貴妃跋扈人所共知,這點兒小事也不會有人來跟她計較。
等秋獵完畢,顧弈他們返回行宮,就會發現,李婕妤已經南下返鄉了。
信陽侯傅家的祖籍可是在遙遠的江南。顧弈身為現役將官,又有重任在身,不可能棄職追隨。
兩地分隔,也不必做的太決絕。可以先繼續保持通信聯絡。
每隔兩三個月寄給顧弈他們一封信,說說現狀和鄉間生活。等過兩年顧弈長大了,也許這份感情就會漸漸淡漠。然後再傳來李婕妤在當地嫁人的消息。
就算顧弈有機會南下尋找,如今這世道,通訊落後,李婕妤隨著丈夫經商,遊走海外,他也見不到真人。
少年戀情雖然來得癡狂熱烈,但隨著時間的流逝,終究有漸漸淡去的一日。未來李婕妤的身影,永遠是他心中的一道清影,值得懷念,卻無關現實了。
這是袁蘿的詳細構思,比起詐死這種簡單粗暴的方法來,雖然過程麻煩了點兒,但勝在安全無害。
顧弈在李婕妤身上的感情已經那樣深了,她不想再傷害他。
顧弈貪戀地盯著她,明亮的目光幾乎要穿透薄薄的麵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