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換衣引來的微妙氣氛, 封九幽的目光一開始聚焦在林尋身上, 不過沒過多久,他的關注點就變了。
麵對桌上迅速減少的飯菜, 他驚訝地望向封鈺——什麼時候家裡吃飯是要靠速度了?
封九幽眼力極佳, 也隻來得及看到林尋動筷過於快速留下的殘影, 離奇的是, 他吃飯速度很快,坐姿, 動作卻是顯得相當規矩,封鈺像是早就料到了這種情況,最開始的時候便默不作聲進食,他平常飯量不大, 尤其是晚飯,此刻已經是吃得差不多。
封九幽尚且如此,更彆說蕭玉春, 他還沒來得及吃幾口,空蕩蕩的盤子就已經宣告晚宴結束。
林尋吃飽後,見他們都不動筷,略作關懷的問了句:“怎麼不吃, 是不是不合胃口?”
蕭玉春皮笑肉不笑道:“公子好飯量。”
林尋恍然自己吃得是有點多,蕭玉春畢竟是封九幽帶回來的客人,封九幽也不好讓他覺得冷場, 隨意聊了些話題, 聽到蕭家祖上是武將, 後來主要經商還擁有大量地產時,林尋突然問道:“蕭家在城北也有地皮?”
蕭玉春有些奇怪他為什麼會對這個感興趣,道:“從前有,後來賣出去了。”
林尋點了點頭,沒有多問。
這頓飯結束的很快,畢竟菜沒了,封九幽和蕭玉春麵前隻剩半碗沒吃完的白米飯,兩人也不好再繼續扒著吃,蕭玉春住在封家專門用來待客的廂房,封九幽看出他沒有吃飽,又叫廚房備了些小菜和酒,借著寒暄的名義給他送去。
因為衣服的緣故,蕭玉春走得很快,從而錯過詢問林尋如今住在哪裡的機會。
晚上,林尋一如既往睡在封鈺房中,地上的洞成叔早就叫人補好,白天人多口雜說話不方便,此刻房間隻有他們二人,封鈺看了眼他,“現在可以好好談談關於你做媒的事情。”
林尋:“我的職業素養不允許我談論客人的隱私。”
“職業素養?”封鈺眉梢一揚。
聽出他語氣中的懷疑,林尋道:“其實一開始我沒想著做這個行業,原本是想著去花樓打打閒工……”
回應他的,是封鈺的一聲冷笑。
林尋咳嗽一聲,“不過去的途中發現街上有人在出殯。”他的聲音褪去沉悶,眸光因為想到某些事情沉了沉,“當時我偶然聽見路過的一個老叟說‘造孽呦,已經是這個月第七個了,還都年紀輕輕的。’”
“確有些奇怪。”封鈺道。
有出殯的人很正常,死得卻都是年輕人,頻率又未免太過集中。
林尋:“之後我便化身作陰媒的,挨家挨戶打聽,結果還有更有意思的,凡是出事的人家都是先出殯,之後人才死得。最後一家的年輕人現在還活著,不過已經是病入膏肓,繼續往下查時,你弟弟便摻和了進來。”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才道:“打草驚蛇後,那家人有些說不出的古怪,我甚至有種預感,如果不找個合適的借口,恐怕我和他都要交代到那裡。”
“這些人家可有聯係?”
林尋搖頭:“但有一點,他們都住在城北。”
他起身,沾了些水在桌上大致畫了方位,“第一戶人家姓劉,家裡時賣傘的,第二戶是個屠夫……”
等一一描述完,封鈺沉默了一下,道:“你說的這幾家人,他們的父輩從前都當過兵。”
林尋:“這你都清楚?”
“幾年前朝廷做過一次傷兵統計,又發了次撫恤,數據奇木坊有截留一份。”
林尋:“該不會這城裡誰家祖上三代是做什麼的,家庭成員有誰,你都了如指掌?”
“我沒有興趣去記無關緊要的東西。”
林尋為滿城百姓的隱私權鬆了口氣。
“隻有在需要的時候才會讓坊裡的人調取資料。”
“……”
第二天林尋又起了個大早,出門時先繞到客棧,輕車熟路地換好衣服,再出來時,清俊的文弱書生模樣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誇張的麵具和鮮豔的衣服,渾身上下包裹的很緊實,路人看去就是一個怪模怪樣的媒婆。
他剛走出門,在街道上看到了紙銅錢,便走過去問擺攤的小販:“哪裡來的紙銅錢?”
小販:“彆提了,最近晦氣,又趕上一家人出殯。”
說完略帶嫌棄地看了林尋花花綠綠的衣服:“我說您買東西麼?”
林尋搖頭,快步離開跟上出殯的隊伍,到了快城郊的地方,再往前走怕引人注目,他便站在一處隱蔽的地方等出殯的人折回。等到快下午的時候,才再度見到人影,一個個披著麻衣,低著頭嗚咽,林尋走到隊伍旁,低著頭也開始嚎叫。
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他,一個年長的男人衝他揮了揮手,“去去去,你一個媒婆跟著哭什麼哭?”
林尋有意啞著嗓子同他說話:“我是為你們家難受啊,想必這出事的人還未婚配。”
年長的男人剛想嗬斥,便見林尋湊過來,“實不相瞞,我是專門給人結陰親的,年紀輕輕沒來得及成親,就下葬了,心中必然是有怨的,怨氣不散,家宅難安。”
年長的男人盯著他的麵具看了許久,走到最前麵的老太太身邊,低著頭嘟嘟囔囔說了幾句,過了一會兒,返回來同林尋道:“同我家少爺結陰親的人選必須要合適。”
林尋點了點頭:“這是自然。”
一路隨著隊伍,從寬敞的大道漸漸走到人煙稀少的地方,林尋看到周圍的布局……竟然又是城北。大門緩緩推開,兩個係著白腰帶的小廝站在兩邊,躬著身子等人進去。
尋常人家的外門都是朱紅色的漆,這扇門顏色卻是更為暗沉一些,接近杜鵑紅,林尋嗅了嗅,隱約聞到很輕的血味。
他被人領往偏廳,不多時,便有一個老太太走進來,從穿著和周圍人的態度來看,她在這個府中地位頗高。
一進門,老太太便被扶著在主座坐下,老人家年紀大了,眼神帶著股威嚴,“就是你說要為我家晃兒結陰親?”
林尋頷首,將媒婆的語氣拿捏的十分到位:“前幾天劉家的,還有張屠戶家的全是我結的。”
他停頓了一下,用手半遮掩的嘴,像是要說什麼十分隱秘的事:“實不相瞞,在我去之前,那些人家都出了些奇怪的事,人心惶惶,但自從結了陰親,這怪事頓時就沒了。”
林尋一拍手,“這是心中的怨氣被平了。”
他說話的時候,老太太的目光有一瞬間的飄忽不定,但她很快就恢複成一開始的威嚴,“錢府上不會虧待你,但老身一定要看到效果。”
“這是自然,”林尋道:“還要煩勞老夫人將公子的生辰八字給我。”
“可以,”老太太眼神一暗,“不過這幾天你必須先住在府上。”
他前麵去的幾家倒是沒有提出類似的要求,林尋稍作試探:“結陰親我還要根據生辰八字找到另一戶願意結親的人家。”
“這你不用操心,到時候將人選交給老身,老身自會派人跟你去說。”
林尋想了想,發出古裡古怪的笑容:“收人錢財,一切都聽您的安排。”
老太太見他貪財的模樣,心中的疑慮打消一些,對身邊伺候的少女道:“你去叫張管家收拾間屋子。”
少女乖巧的應了聲,走過林尋身邊的時候有些欲言又止,唇瓣微微動了動——
小心。
林尋佯裝欣賞擺在角落裡的青花瓷瓶,沒有作出任何回應。
他的屋子是很偏的角落,晚上飯菜直接是被人送到房間,林尋沒有用飯菜,過了一會兒直接走出門,有兩個家丁立馬走上來攔住他的去路:“您見諒,晚上府裡不讓人亂走動。”
“我想去靈堂看看。”林尋道:“既然結的是陰親,總要跟當事人交流一下。”
“人還沒徹底咽氣,怎麼交……”其中一個家丁話還沒說完,便被另外一個猛踹一腳,當場反應過來,膽戰心驚地看了看周遭,又慌忙去看林尋,不過後者似乎沒聽清他在說什麼,還疑惑問道:“你剛剛說靈堂怎麼了?”
家丁鬆了口氣,索性道:“隻能待一會兒,不可久留。”
林尋點頭:“當然。”
走過去的途中,他隨意打聽了幾句,可惜家丁卻是十分謹慎,說話支支吾吾,不過還是耐不住他繞彎子,最後斷斷續續透露一些。將林尋帶到靈堂後,他們隻是守在門外,似乎並不願意進去,怕沾染什麼晦氣。
林尋先拜了拜,目光卻在周圍打轉,居然連柱香都沒有人上,再看貢品,都是隨意擺放,沒有一點講究。
他正想再研究下,忽聽身後由遠及近傳來聲音:“大師,您裡麵請。”
林尋一回頭,當場怔在原地。
迎麵走來的人穿著一身道袍,加上冰冷的氣質,第一眼看過去便有種仙風道骨的感覺。
迎他進來的張管家看到林尋,皺眉:“他怎麼在這裡?”
家丁趕忙道:“說是要親自和公子溝通一下。”
張管家雖然看上去麵有不悅,到底沒有多說什麼,引道袍男子進來,“張大師,這便是靈堂。”
“張大師?”家丁疑惑地看了眼道袍男子。
“不得無禮,”張管家嗬斥道:“這位是張天師的後人,都給我恭謹些。”
兩個家丁連忙低頭應是。
道袍男子掏出桃木劍,在空中畫了個半弧,又撒下一點黃色粉末,這些粉末居然遇風自燃,在空中燃成一個火圈,張管家和家丁看得連連歎奇,林尋卻是嘴角一抽……這不就是江湖術士都會的小手段?
“此處有煞靈,我需要施法,你們在這裡,可能會被惡靈附體。”道袍男子有模有樣地說道:“也彆離太遠,門口候著就成。”
張管家帶著家丁退下,林尋抱著雙臂饒有興趣道:“張天師的後人?”
封鈺走近他,“一個身份罷了。”
林尋看著他這聲奇特的道袍,“堂堂封府大少爺,他們居然沒認出來?”
“不足為奇,”封於淡淡道:“我平日裡多在奇木坊,偶爾回府也不常出門。”
林尋靜靜看了他一會兒,“你這樣穿讓我覺得很尷尬。”
藍白道袍,稱得他君子如玉,而自己這身花花綠綠的衣服,隻能說很有民間特色。
封鈺掃了眼他的穿著,唇角居然勾起。
林尋搖搖頭,轉過身嘴裡碎碎念,好像真的和牌位在溝通,封鈺在他身後道:“說下這家人的情況。”
“府上姓曹,靠買賣古董發家,”邊說還邊像模像樣地繼續和靈牌溝通幾句,才同封鈺又說了關於這裡祭奠人的生辰八字,以及從家丁那裡得知的雞毛蒜皮的小道消息:“還有一點,前麵家丁說漏了嘴,這家公子應該還沒死。”
林尋,“我倒是奇怪,你是怎麼說通管家領你進來,難不成就靠那些不入流的江湖小道?”
“心中有鬼,自然會給彆人可乘之機。”
林尋瞥了眼他:“我看是先在管家周圍製造了些奇怪的事件,你再適時出現,解決‘問題’,贏取信任。”
不過封鈺居然假扮道士潛入這裡,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封鈺沒有否認,道:“有人來了。”
林尋連忙低頭,假意和靈牌溝通,餘光掃到封鈺杵在原地不動,立馬道:“好歹裝一下 。”
封鈺依舊高冷的站在原地,看樣子並不清楚平日裡道士驅鬼的操作。
林尋歎了口氣,“把劍舉起來,劍身和眉心平行。”
封鈺緩緩舉起劍。
林尋:“跟我念:我是天目, 與天相逐。睛如雷電 , 光耀八極……”
好半晌,沒有聽到聲音,再看封鈺,眼底還浮著些沒散去的笑意。
林尋:“……看我表演,很好玩?”
封鈺真的點了下頭,林尋一本正經地念詞,瞧著很有意思。
腳步聲越來越近,張管家被訓斥的聲音隨之傳來——
“沒有我的允許,誰讓你隨意將外人帶你府裡?”
“老夫人,您聽我解釋……”
老太太剛剛踏入靈堂,封鈺隨意指尖一彈,火燭熄滅,他的桃木劍被內力冰凍成霜,寒氣逼得老太太後退一步。
收劍,他道:“府裡的鬼已經驅除,但這靈堂的煞氣卻沒有辦法根除。”封鈺的目光落在老太太身上,語氣有幾分嚴厲,“不是說了,我施法的時候不得有外人靠近。”
封鈺本身給人感覺就很冰冷,老太太一開始被他的氣勢震到,過了會兒才回過神,板著臉道:“把他給我趕出去。”
張管家看了眼封鈺,又看看老太太,一時犯難,他選了個折中的法子,問道:“張大師,你說的靈堂裡的煞氣是什麼意思?”
“一絲尚存便立起牌位,對生者不敬,令公子生在七月半,八字輕,極易成煞。”
此言一出,張管家和老太太頓時變了臉色,老太太對張管家道:“叫他們都先下去。”
張管家揮揮手,兩個家丁連忙走開。
封鈺對老太太道:“進屋的一瞬間,大部分煞氣已經附在你體內。”
想到方才進來時鑽進體內的一股子涼氣,老太太手指忍不住有些顫抖。
封鈺掐指一算,竟是將一些府上的事情娓娓道來,並坦言是煞氣所致。
老太太和張管家越聽越驚慌,林尋就站在一旁睜眼看他瞎扯,他口中說的事分明是剛從自己這裡得來的消息,再添油加醋說了一番。
回憶起星羅盟時,封鈺在眾目睽睽下給自己憑空捏造了個佛子身份,林尋若有所思,看來以往對於他的了解似乎有些偏差。
“可有辦法破解?”懷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老太太問了句。
封鈺:“結親。”
老太太:“我們已經請了人做冥媒。”
語畢,掃了眼站在角落的林尋。
“這親不能和死人結。”封鈺冷言道:“人還有一口氣,冥婚隻會適得其反。”
說話的同時,他望了下林尋,後者會意,走上前道:“這位大師的意思可是要找人衝喜?”
封鈺點了點頭。
林尋同他一唱一和:“那衝喜對象除了考慮八字,可還有其他要求?”
老太太同樣道:“如果是沒出嫁的小姑娘,倒是不難找。”
“這靈牌上的人已經踏入鬼門關半步,陰氣重,如果再找女子,非但壓製不了,反倒會助長煞氣增長。”
張管家道:“這不找女子,還能找什麼?”
他還有些不明所以,老太太已經反應過來,臉上的褶子幾乎就要皺到一處去:“難不成還要找個男的?”
“不但要男子,還要未成過親,八字重的。”
老太太一下沉默了,“這不合禮法。”
林尋聽了心中暗笑一聲,人還沒死居然提前出殯,竟然還口口聲聲說著禮法。雖是這樣想,但他已經看出老太太有幾分動搖,隨即道:“這樣的親,我從前也不是沒有促成過。”
老太太瞳孔一縮,乾瘦的手指抓住他手腕,“你說的當真?”
林尋咳嗽一聲,壓低嗓音:“有人為了辟邪,還讓女兒和公雞拜堂,前幾天張屠夫家,也是和男子衝的喜,人還是我找的。”
聽到‘張屠夫’幾個字,老太太像是下了狠心,“你真能找到人?”
林尋故意買了個關子,“我做這行這麼多年,當然有自己的門路,不過畢竟是有些傷天害理的事情,價格……”
“翻一倍。”老太太道。
林尋滿意的點頭:“得嘞,我今晚就出去找人,保證兩日內,將人帶到。”
老太太叫張管家取了些銀兩,交給他:“這是定金。”
即便有麵具遮掩,他眼底的貪婪卻是遮掩不住,老太太見他這副模樣徹底放下心來,這樣見錢眼開的人,為了尾款也會儘心儘力。
“還有,你在府中看到的,聽到的……”
林尋直接打斷她的話,收好銀子:“您說笑了,我是來說陰媒的,至於其他的,什麼都不知情。”
老太太滿意的點頭,讓人送他離開,臨走前,林尋見她向封鈺追問有關自己身上煞氣的事情。
再過一個月就是中秋,外麵的月亮已經圓了一大半,林尋走過一個人家,聽到裡麵傳來女孩子的嬌笑,還有聲音依稀從門中傳出來——
“先彆急著染指甲,現在月光好,快過來拜拜。”
伴著月色,老遠處就能看見前方燈火輝煌,幾個紅燈籠高高掛起,半空中還有不少孔明燈,林尋朝那紅火的地方走去,才發覺今市集不但沒有因為天色晚蕭條,反而到處是川流不息的人。還有不少姑娘家,用白紗或鬥笠遮著臉,笑著結伴而行。
正當他為這番熱鬨迷惑時,身後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今天是七夕。”
林尋恍然大悟,回過身,就見到封鈺,即便在市集中,他的氣質依舊相當出塵,“那老太太沒留下你?”
封鈺微微頷首,沒有多說什麼。
林尋也沒多問,他停下腳步,看著前麵燈籠掛的很高的地方,牌匾上麵‘聚合樓’三個字書寫的格外霸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