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陰差陽錯(1 / 2)

長命女 我想吃肉 12131 字 9個月前

時值仲夏, 山寺清涼,梁玉正在與呂娘子對坐下棋。

事情還要從頭說起。

“鐵笊籬”的傳聞還沒涼,追殺親兄的新事又火了起來,南氏也放棄了把女兒捂在家裡、等消息涼一涼再叫她出門裝大家閨秀的計劃。南氏一不管她,梁玉也就懶得再看彆人的臉了, 就說要出門散散心去。

近來她頗有些火氣。禦史台的線索斷了,她還在愁怎麼找線頭, 家裡上下絲絲不滿的味道又逸散出來,令她很是不快。梁滿倉不滿於家長的權威受到了挑戰,明裡暗裡說了許多次,他是“老子”。嫂子們對她管事太多也頗有微詞, 婆婆管著就算了,小姑子又算老幾?侄女們還安靜,六哥又覺得在外麵昏倒很丟臉。及至知道與他賭錢的小官出了事,梁六郎又很不好意思, 越發不想見妹妹。

然而,他們一旦在其他地方有了不如意或者彼此之間有了矛盾,又喜歡叫她“你去跟宮裡說, 叫宮裡評評理”。誰叫梁玉有門籍呢?梁滿倉端著父親的架子,話還不算多, 梁大嫂就沒那麼多忌諱了,直接說“我要是能進宮我就自己說了”。

顯然, 大家對家裡隻能有她一個人跟宮裡接觸頗為不滿。君臣父子兄弟, 這次序是天經地義的, 幾曾見未出閣的閨女能往宮裡跑,爹娘兄嫂反而沒這個資格的呢?又忌憚她,又要支使她。

既然你有了這個資格,你還是這個家裡的人,你排行又在最末,這個家裡的事就支使得動你,你就還得去——他們突然不怕她的菜刀了。

理由正當、邏輯完美,既合理又合法。

梁六郎賭博固然不對,嚇昏了更是丟人丟得滿城皆知。但是犯官在禦史台自殺,皇帝臉上過不去,又要安撫太子,也覺得梁家這也是池魚之殃,竟又賞賜安撫。於是爭相登門拜訪的人是真的攔都攔不住了,隨之而來的是種種厚禮。

金銀珠寶往家裡湧,徹底超出了想象與掌控,多得讓梁滿倉看了之後真的昏倒了。有了前車之鑒,梁家這回沒有忙著請大夫,由南氏拿起瓢來潑了一瓢涼水,才將人救活。梁滿倉醒了之後整個人都變了,也肯開宴席了,也給大家漲月錢了,他還肯大手筆賞人,大把花錢買東西了!就是宴會上的賓客什麼貨色都有,亂七八糟。

梁玉怕再在家裡呆下去,會忍不住砍人,打算出去散心,養養精神回來接著乾。梁滿倉是不願意女兒“四處野”的,南氏點頭同意了:“閨女我來管,你管好你兒子吧!放著出去賭錢,那不是你點的頭?”梁滿倉與她爭吵一番,以為到了京城,就得按京城的規矩來,喝酒賭錢騎馬打獵那都是這邊的風俗,“你當還是在鄉下土裡刨食呐?”

他轉變得倒快,南氏也回了一句:“我看貴人家的小娘子比我玉出格的多了去了,咋人家爹就能老實看著,你就非得蹦得比兔子還高哩?”

梁滿倉被老妻噎了,恨恨地罵了一句:“她都是你慣壞的,敗家的老娘們。女人當家,牆倒屋塌!”便不再管了。

南氏心疼女兒,拉過梁玉說:“咱藥人的不吃,違法的不乾,你這兩樣都沒乾,就挺起胸脯來做人!彆聽他們唧歪!我看她們又欠收拾哩!我來收拾她們!”

梁玉笑笑:“我回來給她們帶花兒。”

南氏冷笑道:“她們才看不上哩!打量著當了太子舅爺家,就都抖起來了!都說宋郎君好,我看宋郎君乾錯了,就得緊著她們,叫她們手裡沒有一文錢,就都老實了!”

“看不上也要帶的,”梁玉笑笑,“再請幾卷經來給娘。”

“我又不識個字,”南氏嗔了一句,又讓她帶著呂娘子一道出,路上有個照應,又說,“你那點錢,省著點兒花,大手大腳的,你沒個錢傍身,可怎麼辦?聽我的,什麼大方的名聲都沒用,自己手裡有倚仗才是最好的。”

叮囑了許多,南氏才放女兒出去。

梁玉就與呂娘子到了小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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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娘子看著梁家的情形,恨不得現在就去給佛祖上炷香好好謝謝。她這裡使千斤的力,不如牆角自己塌了!梁滿倉真是個瞎子,竟然看不出來這些兒女裡,女兒比兒子有才得多,還要妄想著撐他的“權威”,這土包子的見識,撐死也就是個小財主。

按下一子,呂娘子含笑道:“承讓,這局又是我的了。”

梁玉才學下棋,輸了也不生氣,投子道:“輸了,輸了。”

呂娘子一語雙關:“三娘何必泄氣?”

“又來!”

“好好好,不說虛的,隻說實的。三娘打算怎麼辦?”

梁玉捏著團扇,仰頭看著頭上古樹團團的綠葉,輕聲道:“呂師,你的意思我明白。我這一家人,上了京,確實是叫人看笑話來的。呂師想想,要在鄉下,我們拚死累活,再沒個天災人禍,拚個二、三十年,興許就能不用自己刨食了,再過個二、三十年,興許產業能大一些。家裡不出敗子、老天爺再賞飯,熬個三、五代人,就能奔著京城來了。現如今省了這麼多的功夫,不得付出點代價嗎?”

呂娘子道:“三娘看似果斷,心腸還是太軟。”

梁玉笑了:“咱們說好了,要叫他們嘗點教訓。”

“不是嘗教訓,”呂娘子正色道,“嘗教訓有什麼意思?我說的是,受點教訓,長點記性。我看他們走偏了,那三娘自己呢?你吃到教訓,品出味兒了嗎?”

梁玉道:“是啊。”

梁玉說了兩個字,就什麼都不再講了,呂娘子也識趣,也不多逼問。梁玉既是她相中的聰明人,必是已有所察覺了。梁家的種種矛盾、種種不妥,以及……呂娘子的意思。如果逼得太狠,呂娘子怕把梁玉逼得遠離了自己,那豈不難過。

呂娘子開始揀棋子,梁玉也慢慢伸出手來,黑白二子漸漸分開收攏。梁玉慢慢地說:“這一家人,在老家好好的,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的,都聽話。現在……唉……我真想回到從前啊。”

呂娘子笑了:“隻怕他們不願意再麵朝黃土背朝天了。三娘也說,要付出代價的。”

“我想明白了,呂師見過裝在布袋裡的麵粉嗎?夯實了,解開布袋,麵還是聚在一起,袋上的褶子都還印在上頭。解開袋子不去管它,它慢慢就塌了,崩得到處都是粉末。我想給它調水進去,揉作一團,塑個人模樣出來。我找的辦法是讀書。”

然而並沒有什麼卵用。

梁玉又說:“宋郎君難道做錯了嗎?沒有,他是想把家裡理出個人樣子來的,可是呀,沒有水調著,揉不成形啊。呂師,我是真為難。我又不是缺心眼兒,我能不知道阿爹想的是什麼嗎?我能不知道我現在遇到的是什麼事嗎?呂師,我能不生氣嗎?我的氣性多大呀?可家是他的,他得說了算!不然這家就散了!本來就叫人瞧不起,我自己還要再不乾人事嗎?”

呂娘子歎息良久,冷不丁冒出一句來:“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鮮不及矣。令尊就是德不配位。”【1】

“這又是哪裡的典故?要讀的書可真多——那我就是力小而任重了,”梁玉先是自嘲,旋即正色道,“我爹沒有缺德的地方。藥人的沒吃,違法的沒乾,呂師,我們就是沒有打小能讀書學道理的好命。打小地方出來,見識沒跟上。”

“三娘怎麼會是力小而任重呢?力小而任重的是令尊。令尊能應付得了京城這灘渾水嗎?應付不了要怎麼辦?三娘問問自己,令尊聽你的勸嗎?要門籍,哈?聖人為什麼不給他?!府上先生也有了,學了什麼?又做了什麼?有治理一縣才能的人,讓他治國,就要誤國,他自己也會成為罪人。那是害了他!”

梁玉道:“呂師,都說我比侄女們聰明伶俐長得好,你知道為什麼嗎?這哪是什麼天生呢?聰明伶俐是因為我打小是被慣著的,慣得我膽子比天大而已。您看富貴人家的孩子比窮人家的長得就好看、就大氣,人家吃得飽穿得暖,自然長得高大白淨。我呢?我娘從每人碗裡多刮一勺子給我,我就能吃飽,她不會再刮一勺給彆個人。我得領這份情。你容我再試一次,好嗎?畢竟一家人,有臉沒臉都是捆在一塊兒的。”

她沒有問呂娘子,翻臉了要怎麼辦,呂娘子從頭到尾也沒有講,但是兩人都知道,一旦有那麼一天,辦法肯定是有的。像她們這樣的人,又何止走一步看三步呢?得十步、百步往外看。翻臉之前,該嘗試的努力還是要試一試的。

“當然好,”呂娘子答得痛快,“三娘如果不是這樣的心腸,也不會這麼討人喜歡。我隻怕三娘麵對的不是一袋麵粉,是一袋沙子。”

【而我在披沙揀金。】呂娘子默默地加了一句。她也聽出來了,梁玉對自己家人也不算不明白,畢竟是個被捧著長大的姑娘,對家裡還有感情。呂娘子很看好梁滿倉的帶領下,會把這點感情消磨掉。

呂娘子說得毫不留情,梁玉也沒有生氣,自家那個樣子,難怪呂娘子這樣的人會不滿,她笑笑:“來都來了,還是拜拜菩薩吧,心靜。”

呂娘子也起身,故作不經意狀地說:“說起一家人,婕妤與賢妃,也算是一家人吧?”說完,自己笑了。

梁玉道:“這樣說就沒意思啦。要是有人造反,她倆一準兒一起罵反賊。”

“好吧好吧,說說諸葛孔明吧。”

“咦?”丞相的大名梁玉還是聽說過的,也有了些興趣。

“孔明仕蜀,其弟諸葛瑾為東吳權臣,族兄諸葛誕是魏征東大將軍。”

梁玉隻管含笑聽著,心道,呂師雖然是個明白人,但是不處在我的處置上,不知道我難處,她隻管說、我隻管聽,擇其中有用的而用就是了。不過孔明家真是有意思,還得叫她多講講。

呂娘子道:“第一次見麵,我就對三娘講過,三娘與梁府,一樣又不一樣,日後有了夫家,與夫家也是如此,否則就會疲於奔命。但願三娘沒有忘記。”

梁玉一指前麵:“到了。”

老尼奉了香來,又要敲鐘念經,呂娘子對她使了個眼色,老尼很是遺憾地帶著兩個徒弟閃開了。梁玉笑笑,對阿蠻道:“跟過去,捐香油錢,彆叫法師白忙了。”阿蠻低頭輕笑:“是~”

梁玉往臥佛前一跪,仰麵看著這佛像,良久,解下了佩刀,雙手捧著拜了三拜,再起身,將刀交給呂娘子:“這是小先生送給我的,說總拿菜刀不好。我哪能不知道動刀不好呢?不拿刀也不行,我心裡虛,沒個倚仗不行。”

“現在不虛了嗎?”呂娘子捧著刀問。

梁玉看著臥佛,輕聲說:“彆看六郎又嚇暈了,其實他們已經不怕我拿刀了。為什麼呢?京城有京城的規矩,規矩給了他們膽氣,我就是得聽爹娘哥哥的,大家如今都不光著腳了,穿上了鞋顧忌也就多了。禮法真是個惹人厭的東西!它也太幫庸人的忙了。那我再拿著刀還有什麼用呢?我爹打六郎,這回都沒用親自動手,他叫家丁了。呂師,我的手會放下刀,我的心要拿起刀。我心裡的刀,照樣殺人。”

妙目之中,佛祖微笑,不生不滅。

呂娘子喜形於色:“三娘總能給我驚喜。”

“咱們還是說說禦史台的死人吧。”明顯的設局,因為兩個小官自殺,線索斷了,成了一件無頭公案。心裡有懷疑的人也不能就這麼說出去,說出去是給彆人送菜。

呂娘子精神一振:“賭徒當然不會輕易就死,多半是被滅口,也有可能是被拿住了把柄不得不死。總與那個‘不賢良’脫不了乾係,也必是用到朝中之人。這就容易了,盯,盯死了!專盯朝中急於上位的鑽營小人眼裡,‘不賢良’可是奇貨,必會投效。他們一動,就必有形跡,抓住了,咬著彆鬆口,一口咬到底!我不信聖人會縱容‘不賢良’的手伸這麼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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