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最後一天,十五下的那場雪消融得差不多了。
今年過年, 宮裡少了許多熱鬨。兩儀殿裡也顯得冷清, 程為一神色慌亂地進了兩儀殿:“聖人,豐邑公主求見。”
豐邑公主是桓琚最年長的孩子, 長子長女多少有一點額外的意義,桓琚沒有拒絕見她, 皺眉道:“來便來了, 宣就是了。”
程為一道:“豐邑公主模樣不大好。”
緊接著, 豐邑公主披頭散發闖進了兩儀殿, 對著桓琚哭訴:“阿爹!杜雲謀逆了!”
桓琚放下奏章,大吃一驚:“我兒怎麼這般狼狽?!”
豐邑公主妝飾起來顏色不差, 平日都在皇帝麵前表現最光鮮的一麵,桓琚也喜歡這個開朗帶點英氣的女兒。眼前的長女與平日完全相反,非但沒有盛妝, 反而衣裳淩亂, 頭發散著, 一根金簪要掉不掉的彆在頭上, 腳上的珠履還跑掉了一隻。更讓桓琚吃驚的是,豐邑公主的衣服上居然濺了不少血跡!
豐邑公主撲倒在禦座前, 失聲痛哭:“阿爹,兒再跑得慢一點, 就見不到阿爹了!”
桓琚驚得站了起來:“什麼?”
程為一趕緊扶住了桓琚, 又跑去將豐邑公主攙起來, 抽空還對兩儀殿伺候的宮女宦官打手勢使眼色, 示意他們都得保密,誰都不許隨意走動、亂傳消息。在程為一快速有效的處置之下,兩儀殿依舊靜悄悄的,隻有豐邑公主的啜泣聲。
豐邑公主已移到了桓琚的身邊,桓琚沉聲道:“究竟怎麼回事?程為一,到外麵看看去。”
謀逆不是小事,女兒一身鮮血,腥味直衝鼻端,桓琚一瞬間已經做了好幾套預案了:“傳周明都過來。”
豐邑公主抽噎著道:“他、他們要行伊、霍之事!”【1】
程為一跑出去直奔周明都,讓他帶兵保衛兩儀殿,接著自己跑出去看了一圈了,疑惑地想:【並沒有什麼事,難道是公主和駙馬吵架了?然則血跡又是怎麼一回事呢?】他在宮裡有所不錯的宅子,裡麵安置了一位娘子,還收養了一雙兒女,是以知道一些宮外的事情,比如豐邑公主和駙馬杜雲相處並不愉快。
回到兩儀殿,豐邑公主亂跳的心已平穩了下來,正有條不紊地按照商定的台詞向父親“揭發”杜氏。
~~~~~~倒敘分割線~~~~~~~
豐邑公主沒打算這麼早進宮告狀,趕在今天是因為天有不測風雲——她懷孕了。
在梁府的時候,她讓梁玉“等好吧”,其時並沒有計劃好怎麼整垮杜家。然而身為公主,身邊絕少不了出主意的人,更何況豐邑公主身邊彙聚了“三教精英”。最有謀略的應該算是那位書吏伍繁,伍繁正式的官稱叫做“錄事”正是在豐邑公主邑司裡當職,從九品的小官。豐邑公主還沒來得及給他謀一個光彩的差使,她知道親爹好麵子、蕭司空又死板,養麵首的事情杜家一旦鬨起來公主也吃不消。
豐邑公主與伍繁將這筆賬都記在了杜家頭上,如果沒有他們,伍繁也不至於隻是個從九品。
伍繁深恨杜氏,豐邑公主回來找他商議,要怎麼整了杜家,與杜雲斷絕關係。
伍繁先是為豐邑公主鳴不平:“杜雲欺人太甚!杜家正要仰仗殿下在聖人麵前美言,竟然還要羞辱殿下。婢妾生子,怎敢就充做聖人外孫了?”
豐邑公主道:“說這個做什麼?說正事。”
伍繁便說:“杜氏已被至尊父子厭棄,殿下難道要給他們陪葬嗎?”
“當然不要!”
伍繁道:“那就由殿下首告他們謀反好了。殿下仔細想想,聖人是不是已經厭惡了杜皇後?是不是已經對杜家動手了?隻不過缺乏一個合適的理由而已。這個理由總會有人想得到的,崔穎且不說他,盧會、何源、王道安,哪一個是良善人?若是等到他們說杜家謀反,公主也要跟著受牽連的。不如由您先說出來。”
“這個主意好!”豐邑公主大為讚賞,“杜家毒殺了德妃,難道還不算有反心嗎?”
杜繁道:“殿下且慢,還有一事。”
“什麼?”
“我的殿下,謀反案何等重大,就算交給盧會審,沒有證據他也是拿不下來的。須得能迷一迷世人的眼才好。杜家憑空挨了這麼一個大罪名,他們一定會否認的。”
“證據?那要如何做呢?”
伍繁笑道:“也不難。隻要殿下告訴聖人,杜、趙兩家欲行廢立之事。戧害至尊父子,另立幼帝,以杜皇後臨朝,杜、趙攝政。他們根本就不是為了毒殺德妃,而是要毒殺太子。您是公主,您的父親、弟弟肯定更信任您,天子、東宮會齊心誅滅杜氏,也不須擔心太子日子會為杜氏翻案。這樣告發,即使沒有證據也沒有關係,您偷聽到他們的密謀嘛,該他們自己證明如何對聖人忠心了。嗬嗬,慢待公主,寵妾產子,好忠心的人!”
豐邑公主高興了:“就這樣吧!”她完全可以理解這個說法,伍繁說的時候,連她都信了。太後臨朝,多麼通俗易懂的道理?弑君?做娘的能毒殺德妃,做女兒的為什麼不能毒死皇帝?隻要皇帝死了,杜皇後就是天下名份最大了。
主意很不錯,豐邑公主笑納了。
按照慣例,正旦的時候內外命婦是要朝拜皇後的。正旦之前,宮中降旨,桓琚免了內外命婦朝見皇後。
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杜家上下隱隱有了不安。杜雲被父母押著向豐邑公主請罪,孰料豐邑公主往宮裡一住,給桓琚捶捶腿、跟李淑妃說說話、到東宮看看弟弟,直到正月快過完了才出宮來。
她不出宮也不行了,她懷疑自己懷孕了,叫宮裡的人精看出來還了得?出得宮來,先往彆莊上住下,蒙眼召了個大夫把脈,果然是喜脈。豐邑公主與伍繁商議,這事怎麼辦?孩子肯定不是杜雲的,豐邑公主的寵臣多,自己也不確定孩子的爹是誰。
伍繁寧願這孩子是他的,就認是自己的了!
伍繁大喜:“我要做父親了!”繼而說,“殿下,不能再猶豫了,難道要等孩子生下來認賊做父嗎?”
豐邑公主有自己的顧慮:“阿爹一定會發怒的。”
“聖人怎麼會殺自己的外孫呢?隻要您立有大功,唉,總比孩子姓杜強吧?”
“不錯。”
伍繁又說:“太子難道不恨殺母仇人嗎?您幫了他這樣一個忙,他也會照拂您的。孩子生下來,或許不能認,也可以先寄養他處。等日後……”
好主意!
伍繁卻又不放心,他太知道男人為了保全家族、為了仕途會做些什麼了。萬一杜家就認了這個孩子呢?他做了一件男人常會做的事情——炫耀,跑到杜雲跟前炫耀。
“殿下有身孕了,您是不是得瞧瞧您家裡的那個是不是親生的?哈哈哈哈!”
他不但告訴杜雲,豐邑公主給杜雲戴了綠帽子,甚至暗示杜雲的妾也紅杏出牆了。你杜雲不是說公主無子,所以要納妾的嗎?你看,公主有身孕了,所以你倆到底是誰有毛病?公主沒問題,就是你了?你有問題,孩子哪裡來的?
麵對這樣的挑釁,杜雲哪裡還能忍得住?提著劍便追殺伍繁去了,伍繁早有準備,一道煙往豐邑公主那裡跑。邊跑邊想,【提劍闖公主臥房,正是謀反的鐵證。】
伍繁卻是低估了杜雲,杜雲是真的會殺人的。他才跑到豐邑公主麵前,杜雲緊跟著殺到,一看到豐邑公主與伍繁在一起,杜雲兩眼充血,罵一聲:“奸夫□□!”一劍刺向伍繁。
豐邑公主拔腿就跑:“來人!攔住他!”顧不得看伍繁是死是活,先去宮裡找親爹。
~~~~~~倒敘完畢~~~~~
豐邑公主當然不能對桓琚說,是因為自己跟丈夫互戴綠帽,是情殺。
便照著伍繁教的說詞,對桓琚哭訴:“我聽到他們密議,本是要毒殺三郎的,不想三郎那一天晚到了一會兒,是德妃娘娘與三姨吃了毒瓜。他們是想太後臨朝啊!他們說,上官皇太後父祖謀反,族誅之罪,皇太後依然廢立兩帝,尊貴無比。”【2】
例子舉得恰到好處,桓琚倒吸一口涼氣:“鼠輩敢爾!周明都!”
周明都來得莫名其妙,此時什麼都明白了,大聲應道:“末將在。”
“你去!圍了杜家!”
“末將領命!”
桓琚又對程為一道:“宣司空、黃讚、紀申、崔穎!”
“是。”
桓琚最後安排女兒,對豐邑公主道:“你且在宮中住下,不急著回府。”
“那我還住淑妃娘娘那裡吧,彆的地方我可不敢住。”
“去吧。”
~~~~~~~~~~~~~~~~
周明都點完了兵,殺氣騰騰地直撲杜府。因是豐邑公主告的狀,除了杜皇後娘家本家,連杜雲家也給圍了進來,四周一守,閒雜人等皆不許入內。杜皇後的父親前尚書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驚訝地問道:“聖人終於容不下我了嗎?”
周明都道:“豐邑公主揭發府上謀逆,末將奉旨而來。”
杜尚書愕然:“哪裡有這等事?”
周明都沒有回答,反而催問手下:“搜到人沒有?”
他是先到了杜雲家,杜雲與父、祖同居一府,在那邊的府裡沒有找到杜雲,也沒有發現他的父母,隻有一個祖父正在府中端坐。周明都搜府,以為杜雲會往這裡躲藏。
杜雲並沒有在這裡,他憑著一腔憤怒殺人,待殺了伍繁,豐邑公主也逃了,杜雲停下手來便發覺事情不妙。他自己是處理不了這件事情的,飛奔回家向父祖稟告。
闔府皆驚。
杜雲的父親便說:“阿爹,我去叔父那裡。”
“不!不要去那裡,皇後娘娘的麻煩事還沒有過去,去了不過是將兩樁罪過並成一件,他要再擔上這孽障殺人的罪,我們還擔上投毒的名,”杜雲的祖父很冷靜地做出了決定,“不要互相拖累了。”
當下決定,由杜雲的父親將兒子一根麻繩捆了,押到宮裡請罪。驚了公主是樁罪過,幸虧殺的是公主跟前的一個小官,且又有隱情。杜雲的母親則另有任務,她要到蕭司空的府上求救。
杜雲的母親姓蕭,與蕭司空是隔了房的族親,血緣不近卻同姓一個蕭字,求說個情大約是可以的。
杜雲的母親到了蕭府,恰看到蕭司空的座駕帶起來的煙塵——他被召到宮裡議事去了。
晉國大長公主在家,是一點也不想搭理杜家的了。她原就厭惡著徐國夫人,此時更不想與杜家有任何牽扯。蕭禮也在家,蕭氏見不到蕭司空,便要求見這二位。
晉國大長公主道:“哼!理她做甚?”
蕭禮道:“阿娘,阿爹才蒙詔入宮,夫人又如此著急求見,或許與此有關。”宮使來的時候,什麼事都沒說就把蕭司空請進宮去了,母子二人正在擔心。
晉國大長公主勉強同意:“那好吧。”
蕭夫人見到大長公主母子倆,先拜倒在大長公主腳下:“殿下,救命啊!”
大長公主與蕭禮對視一眼,蕭禮親自將蕭夫人扶了起來:“姑母請起。姑母,發生了什麼事情?”
蕭夫人哽咽道:“阿雲那個孽障,他闖了大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