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樵道:“我也不怕他。蕭家放他過來,就是讓他吃苦的。”
隻是朱寂與梁大郎、梁八郎再沒有借口留在楣州了,梁玉的織機上又卸下一批布來,湊夠了百匹,與趕製的衣服鞋子一起裝箱,讓兩個哥哥給帶到京城去。
朱寂一步三回頭,他還擔心著蕭度。為此不惜跟袁樵賠了好話:“當年戲弄你的人是我,那個……”袁樵將他的腦袋撥正了:“我沒有對你如何,自然也不會對他如何。沒仇沒怨的。”
朱寂三人是隨著押解楊榮一家的囚車入京的,張軌還要在楣州再鎮上一段時間,派了個心腹的校尉帶了兩百兵馬押送,朱寂等人與他們同行正可保證安全。大隊人馬與蕭度擦肩而過,蕭度一改翩翩公子招人眼的模樣,遠遠看著這一隊人馬,竟不上去與人打招呼,因而也錯過了與朱寂交流的機會。
五月末,蕭度抵達了楣州。
事先得到蕭禮與大長公主的書信,又有公文發下,楣州對這位司空公子的到來也頗為重視,甚至比梁玉流放過來時還要更重視一些。王刺史提前給驛站打了招呼,一旦核實了蕭度的身份就要上報,州府派人去迎接,免得中間再出什麼夭蛾子。
離州府最近的那個驛站,還是那個驛丞,又接待了這樣一位出身高貴的官員。蕭度話很少,隻問了一句:“離州府還有多遠?”便不再講話。
驛丞悄眼看他,心道:【好俊一個郎君!與先前那位厲害的娘子相貌上倒是般配了,袁縣令長得也不差,還是不如他英俊。】心裡拉郎配了一回,驛丞腳下不停,溜出去給王刺史報了信。
王刺史請動了張軌,派了人馬過來相迎。來的是個校尉,對蕭度抱拳一禮:“張將軍命末將護送司馬入城。”
蕭度終於又說了一句話:“楣州不是已經太平了嗎?”
這不是叫上次的事情給嚇的嗎?校尉咳嗽一聲:“殘匪已經清剿,司馬,請。”
蕭度滿腹狐疑,在兵士的擁簇之下往州府趕去,一路上但見稻禾秀長,阡陌分明,田間偶爾散著些著短衫的身影不斷地彎腰,也不知道在做些什麼。牧童騎在牛背上,鬥笠從頭上滑了下來也不在意,他的手裡並沒有笛子,這與詩裡畫上的不大一樣。
打定了主意要做一個不聲不響不惹事的人,交際還是需要的,蕭度問道:“張老將軍現在何處?”
校尉笑道:“與王刺史、袁縣令都在州府,設宴為司馬洗塵哩。”
三個人都不大熟,王刺史是從來沒見過,張軌隻見過兩麵,袁樵……故事就多了。想到袁樵身邊還有一個梁玉,蕭度的頭又痛了起來,他不大想見這個女人,但是袁樵的祖母、母親在楣州,他是必得去拜見的。梁玉是袁樵的未婚妻,極大的概率他能在兩位夫人那裡遇到梁玉。
【那也是以後的事了,今天先見張老將軍他們吧。】蕭度嘟囔一聲。
進了楣州城,不出意外的,他被圍觀了。蕭度的相貌即便在京城也是拔尖的,楣州的姑娘們更熱情一些,因城小,便不像京城那樣極嚴格地執行著坊市分離。大街兩街兩層的酒樓、茶樓上窗戶都被打開了,女人們無憂無慮的笑聲傳來。
“啪!”一個包著果子的帕子打中了蕭度的帽子,常有的待遇,蕭度抬頭往兩邊街上的二樓掃了一陣,換來一陣驚呼。
校尉笑道:“托司馬的福,末將也被打中啦。末將自己上街,從來沒有這樣的好事。”
蕭度笑笑,搖搖頭。少年時被這般對待,他是矜持的,貴公子式的淡然,如今卻是心如止水。皮囊罷了,爹娘給了,與他何乾?
州府裡設宴也是官樣文章,蕭度對張軌行子侄禮,敬王刺史半禮,又止受袁樵半禮,一切都那麼的完美無缺。張軌與王刺史看到他這副模樣,夏日炎熱帶來的焦慮全都消了,王刺史熱情地將他往裡讓:“快請!快請!”
張軌道:“長途跋涉,到了這裡可以歇一歇啦。有什麼事,吃完酒再說。”
袁樵一聲不吭,隻覺得蕭度現在這個樣子有點有趣。【他變了。】
席間,王刺史很是熱情,他看出來蕭度的情緒不高。王刺史對這樣一張晚娘麵孔真是太熟悉了,想當年,他才到楣州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寡婦臉。王刺史鼓勵蕭度:“蕭郎,楣州雖遠,卻也沐天恩,隻消勤於政事,也是大有為的。你看袁郎!”
張軌得袁樵相助,從楊榮等人口裡又提前撬出不少情報,將一些殘餘清掃,也拿袁樵當例子來鼓勵蕭度:“袁郎治理楣縣頗有心得,你們年輕人可以多多親近嘛。”
蕭度對袁樵舉一舉杯,內心毫無波動,當年他們初見,蕭度已是意氣風發的青年官員而袁樵不過是個青澀的少年。如今袁樵竟已成長若斯了麼?蕭度道:“聞說太夫人也在楣州,我當拜會。”
袁樵也客氣地說:“必掃榻相迎。”
王刺史心道:【你們都是世家子弟必然投契,等你與袁樵相處一段時日就知道楣州也沒有那麼差的。】
張軌則想:【年輕人,正在最好的時候,磨煉一下都是資本,可不能頹唐了。】
兩人都有心鼓勵蕭度振作,也都覺得蕭司空將兒子放到楣州有點狠了。袁樵卻是知道內情的,故意將這話問了出來:“公主舍得司馬遠行嗎?”
蕭度答道:“正是家父家母的意思,我頹廢太久,該為國效力。”
算是給王、張二人一個解釋,免得兩人瞎猜,再引出不必要的故事來。蕭度果然是“頹”,也不談笑風聲,也不吟詩縱酒,他甚至不喝酒!仿佛一個精致的、不會出錯的人偶。
這場酒吃不下去了,王、張二人都表示理解,也都勸慰他。蕭度隻微笑致謝,並不解釋。他的心情太複雜了,與這些老人家實在沒什麼好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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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度混日子卻也有一個混日子的樣子,麵子上的禮數都做齊了,次日便遞了帖子去拜見劉、楊二位夫人。
兩位夫人對他的印象並不佳,尤其是劉夫人,劉洛洛現在還被他坑著沒說親呢!但是得意者總是寬容的,劉夫人孫子有政績,孫媳婦也不失場麵,家庭也和睦,前途一片光明,便不與蕭度計較這許多。隻要不想與蕭家結仇,對蕭度的禮數還是要有的。
梁玉提前接到了大長公主的書信,也與兩位夫人商議過,蕭度來的時候便不出城,陪兩位夫人見一見蕭度,掂一掂他的份量,好商議接下來袁家如何與蕭度相處。
蕭度還是那個蕭度,去了幾分年少得意的浮,多了一絲歲月搓磨的澀,更添了幾分令女人著迷的氣質。
劉夫人心道:【看來像是長進了一些,隻是不知道內裡是何等模樣?】楊夫人心軟,已是關切地問:“一路吃了不少苦頭吧?”
蕭度有禮地低下頭:“還好。在楣州遇到故交,真是驚喜。”
劉夫人請他坐下,蕭度很熟練地找到適合自己的客人的位置,這才抽空打量著主人家。袁樵是也是特意抽空,連袁先都放了半天假,一齊見蕭度。在楣州這個地方,都是京城出來的世家子弟,有仇也帶三分親。
蕭度這才看到梁玉,梁玉這回沒穿短打,與兩位夫人一樣都是京城裡正式的裝束,兩位夫人還有些上了年紀人的倦怠,她卻活得越發滋潤了。劉夫人、楊夫人問候蕭度大長公主與蕭司空,梁玉也問候蕭禮的夫人陸氏,還說:“這裡也產了些布,我讓哥哥們往京城捎了些,也不知道她們會不會笑話我手藝不好。”
蕭度道:“有娘子一份心意,想必她們該是會心一笑才是。”
又說幾句家常,劉夫人讓袁樵一定要好好襄助蕭度,蕭度對劉夫人與袁樵致謝。楊夫人又設宴,蕭度在王刺史那裡滴酒不沾,袁樵早有準備,也陪他飲些酸梅汁:“乳酪櫻桃卻是不能得了。”
蕭度道:“這就很好。”
他不甚在意這些吃食,卻有一樁心事在見到梁玉之後被挑了起來。【想問就問吧,我丟臉的時候也不算少了,仔細回想,袁家豈會不知道我與珍珍的事情呢?當時的我真是幼稚可笑嗬,竟然以為自己瞞過了所有人的眼睛。】
蕭度不再猶豫,先向劉夫人致歉,又向袁樵、梁玉承認了自己當年的輕狂給袁樵造成了麻煩。他跟淩珍珍說小話,淩珍珍跟淩母講心事,引起的連鎖反應讓袁樵差點掉坑裡,此事他從未與受害者講開、鄭重道過歉。
眾人都詫異:難道是真的醒過神來了?
劉夫人道:“小孩子時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蕭郎也不必放在心上。以後同舟共濟,你們相處的時候還長著呢。”
蕭度笑笑:“是。”
劉夫人厭惡淩氏,自然不會提淩珍珍。梁玉也說:“要說從來沒生過氣,那是假的。事情都過去了,再算老賬有什麼意思?不如往前看。”
蕭度偏有一個心結,他向梁玉問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如果易地而處,你是珍珍,遇到淩庶人這樣的事情,又會怎麼做呢?”
這是他的心結,梁氏與淩氏,梁玉與淩珍珍,差彆在哪裡呢?一樣的出身不高,一樣的妃妾生出皇子,攀著一根裙帶上天。梁氏的修養禮儀還不如淩氏,隻是因為太子排行居長。易地而處,該當如何?珍珍的境況,會有改變嗎?當如何破局?成王敗寇,可那敗的,就真的該死嗎?珍珍何其無辜,又該承受這個後果嗎?
如果隻是造化弄人,那珍珍也太冤、太讓人心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