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哄鬼!牢頭還會一邊送雞腿一邊說“明天是你的好日子,今天吃頓好的”呢!離家兩千裡算個屁的好事!】
工匠更害怕了,直到家令搬出一堆錢來:“不白用你們!你們去了,這些是給你們家人。”
工匠們這才收下錢,咬牙答應了。回到家裡,男女老幼抱頭痛哭,哭完了老娘老婆還得給他們收拾鋪蓋卷兒,弟弟兒子徒弟還得幫忙清點工具箱,該走兩千裡還得走兩千裡。
【現在砍了我的頭也值了,就是將我賣了,也換不來這許多錢。】帶著“你給的錢足夠買我的命了,家裡人能過得好點我死了也不值”的光棍心理,工匠們上路了。
一路辛苦自不必言,路遠長程,互相聊天權作消遣。這一行木匠共有五人,三老兩少,三個老的也不過是五十上下的年紀,一個姓張,另一個也姓張,兩人認了個本家,一個行九,一個行六。行九的年長,行六的小一歲。言談間便有“九哥”、“六弟”的說法。第三個叫趙榫,挨不上這個本家,不過他有一個徒弟十分孝順,見師傅被征召了來,也自願跟隨伺候師傅,這又是二張所豔羨的了。
最後一個年輕的錢同是木匠裡的一把好手,年輕,在木匠一行裡前途光明,正受著同行的羨慕嫉妒,冷不防因為太出挑被踢了兩千裡。也不知道自己該擺出什麼表情來,就一路麵無表情地坐在車上,晚上閒得沒慌,取一截木頭,慢慢做著各種手工。木匠手藝是他的飯碗,不管到了哪裡,手藝都不能丟。
天氣愈發的炎熱起來,路上越走越熱,行程剛過半,張九便病倒了。放在車上再走一百裡,愈發不行了。“押送”他們的人十分著急,將他們帶到附近的一座大城裡延醫問藥。又耽誤了幾天的功夫,張九一口氣沒提上來,竟客死異鄉。
“押送”者還算有良心,一口薄棺,胡亂尋了個寺廟,便是張九一生的歸宿了。錢同的心裡沉甸甸的,遠遠望一眼寺裡的塔尖,又被“押送”者催促著上路了。
到楣州的時候已經是六月末了,夏天將儘,楣州依舊熱得死狗。儘管心中不樂,聽說楣州到了的時候,錢同與張六幾人還是露出了一點喜色——終於不用顛簸了。趙榫低聲對徒弟方卯說:“仔細些,看清這裡的手藝。”
方卯道:“師傅,我都留意了,沒什麼精致的活計。這驛站都是常見的手藝,就是用料與咱們常見的不大一樣。這裡的木頭保養怕也不同。”京城稍乾燥些,木器要保濕,楣州明顯的悶熱,防潮又成了重點。
趙榫道:“看了城裡的再說。”
四人被送到了楣州城,大長公主府的人先去求見蕭度。木匠的事從未有人與王刺史提及,人來了也就談不上向王刺史彙報。負責降木匠送來的人與蕭度頗為熟識,說來慚愧,大長公主把蕭度往黑屋裡一關,負責看守、照料飲食的便是此人,三十來歲,姓王,現做著大長公主的家吏。
再次見麵,兩人好似都忘了黑屋這一段。王家吏給蕭度行禮,蕭度客客氣氣地還了半禮,問道:“家中一切安好?”
王家吏道:“都很好,殿下聽說司馬銳意進取,開心得幾乎要落淚了。”
蕭度歎道:“是我年少輕狂,累得父母憂心。”
王家吏安慰幾句,將家書轉達給蕭度,繼而說起正事來:“原找了五個人,四個是熟手,一個是自願侍候師傅的學徒,不合路上病死了一個,如今隻有四個人了,不知您要如何安排?”
蕭度道:“安葬了嗎?”
“司馬放心,他們離京的時候,府裡已經給了重金。下官也給病死的人收斂安葬了。”
蕭度道:“時也,命也。你回京後,再與他家裡些錢,將他葬在何地告訴他的家人。”
“是。”
“人在哪裡?”
“正在堂外。”
蕭度與王家吏又辦交割,將張六等人安頓在準備好的院子裡,四個人住一個小院子,一人一間房,不用自己開火,蕭度給安排了個送飯的,一日三餐從蕭度的府裡送過去。蕭度道:“先這麼安頓下來吧,待見過了那位小娘子,她要你們做什麼你們就做什麼。”
四人麵麵相覷,都不知道這是要乾什麼。一頭霧水地被送到了作坊邊,幾人都猜這是要讓做什麼活計。張六以為是要造橋,趙榫覺得是是造彆業,他一路往南發現建房的材料用木的越來越多,不似京城及往北夯土的居多。錢同則覺得是要造水碓,因為靠近河流,而造船又有專門造船的工匠。
梁玉正在作坊裡,她的作坊又經過了一番擴建,織機到了百張,紡車卻在她有意的控製之下並沒有添加太多。她拿錢去收絲麻線,按品質給錢,買了線來再由自家的女工織成布。附近的婦人在自己家裡做活也能補貼家用,隻消過幾日拿紡好的線到梁玉指定的地點去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即可。
今天又有一個婦人來求梁玉:“能不能先賒些麻與我,我在家裡紡了,再拿來,您看著給點工錢。”她的妹妹在梁玉這裡做紡線工,她因家裡有年邁的婆母臥病在床要照料走不開,又想做點零工存點錢,想出了這麼個主意來。
人窮的時候是要不起臉的,婦人腆著臉來求通融。小一些的作坊輕易是不會允許的,一旦做工的人起了貪念卷了東西跑了,於小作坊就是不小的一筆損失。
梁玉道:“你先紡兩軸看看,交給那邊王大娘,她說你紡出來的能收,我便允你這麼乾。”
婦人跪地磕了一個頭,爬起來去找王大娘領浸好的麻來紡線。婦人離王大娘還有十步,蕭度帶著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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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比上個月又多了。】蕭度默數了往來作坊取貨的人,心生感慨。這裡產的布行銷整個楣縣,每天都有十數台織機往下卸出織好的布帛,隱隱有了要將整個楣縣用布都包下來的趨勢。
蕭度比王刺史還要紮實,王刺州也往郊外田地裡走過幾遭,蕭度則將楣州幾個縣都轉了一遍。王刺史已約摸能夠說出楣州戶口、田畝等數,蕭度則能估計出這些人裡上等富戶有多少,中戶有多少,下戶有多少,等到朝廷要開始收稅了,大概的賦稅能征到多少。
據袁樵說,王刺史對征稅還算樂觀,但是蕭度卻對王刺史的結論嗤之以鼻:“怎麼可能有這許多?!還有許多工程要做,和雇也要耗費錢帛。刺史說的那是上州的數目,楣州是下州。照著上州去收稅,又要加徭役,不是事情乾不成就是將人再逼進深山裡。”
梁玉與袁樵都對蕭度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蕭度過來,梁玉依舊親自去迎接。蕭度道:“幸不辱命,人我給三娘帶來啦。”
梁玉大喜:“小先生隻給我找來一個鐘九,至今也沒有造出我要的東西來。王大娘總管我要絲麻,這下可是解了我的圍的。”
張六等人這才知道自己要給誰乾活。梁玉的大名在京城生活的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見過她真人的卻沒有多少。將人與名對上了號,張六等人麵麵相覷:這可不是一個安份的人呐,也不知道要乾什麼……
梁玉對他們一笑,四個齊齊打了個寒顫。
梁玉道:“事情就拜托你們啦!”
張六等人低頭弓腰:“敢問娘子,您要造什麼呢?”
“水紡車。”
【就知道這活不好乾!這是啥?沒聽過啊!我要是沒聽過,多半這東西就很稀罕。】
何止稀罕?以前就沒人造出來過,梁玉讓他們去造:“木料我已經給你們備下了,幫工一聲招呼也都有,你們說吧,要多少!”梁玉有底氣說這個話,她的作坊盈利可觀,布在楣州的銷量很好。因為每一次工序都是選最熟練、活計最好的人去做,她的布質量就比彆人的好。又是管理得宜,作坊的產出也高,每天都有新布下機,布就是錢,而女工們的工錢並不高。
從此,張六等人就被扣在了河邊。梁玉給他們搭了個工棚,活計在那裡做,天黑有車送進城。梁玉有想法,幾人有工藝,梁玉才將要求說出來,幾人已經差不多有了個腹稿。楣州的工匠聽到梁玉的想法的時候也有腹稿,所不同的是,張六等人有將腹稿變成現實的能力。
他們經過反複的試驗,在銜接上又加幾個零件,秋收之後,巨大的水輪在河上立了起來。張六等人最後建起來水力紡車極大,水流衝擊水輪,帶動了輪車,一次能同時轉動二十餘軸紗錠。而現在的腳踏紡車,至多能同時帶動五枚。
水輪吱吱地響,梁玉從水輪一路走到紗錠前,看著二十幾支紗錠不斷旋轉,大喜過望:“成了!還要勞煩你們幾位再造幾個,事成之後,你們要想留下來呢,我絕不虧待,要想回家,我與你們盤纏,如何?”
張六等人累日勞作,極想歸家,說:“我等願意回家。”隻有錢同想了一想,問道:“娘子還有旁的東西要造嗎?若是有,我就留下來。”
梁玉道:“那你就留一留。不過要緩一緩,我得先將眼下的事情理順了。”有了這種紡車,整個工序人員的配置比例肯定要變,向外收絲麻線紗的事也得改。從她這裡領料做活計交貨的人生計也要受影響。她可以不管這些人,但是這是楣縣,是袁樵治理的地方。窮到領料做活計的人,斷了這賺錢的門路會變得更窮。窮人多了,對地方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再來是水力紡車,肯定還會有人仿造。硬按著頭不讓人去仿造也費勁,說出去還不好聽,怎麼處理也得謹慎。
暫且是沒有精力去造彆的東西的,即便她想,也得先消化完了水力紡車的影響再去造。
梁玉先給張六等人酬勞,將錢同安置了下來,繼而去向蕭度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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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與蕭度也漸漸混熟,王刺史以為自己已經很操心卻經常操心不到正題,或者看到正題踩一腳他又走了,反是蕭度雖是副職,統籌上比王刺史還要能乾一些。幾縣的縣令想與鄰居們協調乾出些政績來,還真離不了蕭度。
梁玉到蕭度府上的時候,袁樵也在,兩人正在商議兩道政令:一、禁止溺嬰;二、組織生徒、貢士的選拔。
他們說話也不避梁玉,反而跟她提了這兩件事。梁玉道:“恭喜恭喜!”
蕭度奇道:“何喜之有?”
“看來楣州今年是豐足了,否則無法禁止溺嬰。百姓安撫了,就要安撫士紳,士紳安撫完了,楣州也就大治了,是也不是?我再為你們添一件——水紡車造好了。豐收完了,還得想法子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