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你前世的父親, 你來到這世上,身上便流了和他相同的骨血。你小的時候,他也曾抱你,對你許諾早日歸家, 你也曾一遍遍地誤把路人踏馬經過門前的動靜當作他的歸家馬蹄之聲,你拽著娘親的手奔去門前迎他,失望而歸,然而多年之後,少年的你,卻不惜還他以滿腔頸血,也要和他父子兩絕的那個人。
你不肯和這個男人和解, 為他曾是你和你母親的全部,然而在你母子最需要他的時候, 他將你們拋在他身後的無邊黑暗裡,自己獨向光明而去。
慕扶蘭的眼前, 仿佛再次出現了從前那少年血濺靈台的一幕。
她閉目,慢慢地攏緊胳膊,將此刻正坐在自己懷中的小人兒抱得愈發緊了。
“娘親?”
耳畔傳來一聲輕輕的催促之聲。
她睜開眼睛,低頭,對上熙兒仰望著自己的那雙帶著好奇的眼眸,正要說話,船外傳來通報之聲:“翁主!袁將軍來了!”
慕扶蘭輕輕摸了摸熙兒的腦袋, 以示安撫,隨即探身出艙, 望了一眼。
渡船快要到岸了,她看到袁漢鼎正從城池的方向騎馬而來,到了渡口,他翻身下馬,仿佛是要乘船往君山而去,看見她的船影,停了下來,候在岸邊。
渡口的岸邊,鋪了一排棧板。船靠岸,熙兒上了岸,便自己朝前走去。
他的腳前,有塊板子仿佛鬆動了,一頭微微翹起。袁漢鼎看見了,立刻伸手扶他:“小公子當心!”
熙兒自己已是邁開大步跨過了那塊板子。站定之後,他轉過頭,看了眼身後袁漢鼎那隻朝著自己伸來的還沒來得及收回去的手,又看了眼自己的母親,遲疑了下,慢慢轉向袁漢鼎,朝他露了一個笑臉,說:“謝過袁將軍。”
袁漢鼎和王女從小一道長大,她的模樣,早已深深地印入他的腦海。
他至今猶記自己見這孩子第一眼時的微妙之感。
這個名叫熙兒的孩子,眉眼和翁主如此的相像,便說他是她的親生之子,袁漢鼎也絲毫不會懷疑。
緣分如此的奇妙。他在這個孩子的臉上,依稀仿佛看到了翁主的影,翁主又是如此的喜愛這個她從外頭偶遇帶回的義子,對於袁漢鼎而言,這孩子在他的心裡,也就有了非同尋常的地位。
他下意識地盼望小公子能和自己親近些。
但是從他到來的第一天起,無論自己如何努力想向他表達善意,小公子對自己的態度,卻總是禮貌而疏遠的。
小公子仿佛並不喜歡他。
這讓袁漢鼎感到有些懊喪。
但是今天,情況仿佛忽然有所不同了。
就在方才那一刻,雖然小公子並沒有讓自己扶他,但是他卻對自己露了笑臉。
這是小公子第一次對自己露笑。
雖然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小公子對他態度的改變,讓他感到由衷的高興。
慕扶蘭問袁漢鼎尋來何事。
袁漢鼎收回落在熙兒背影上的目光,轉頭道:“三苗人派來了使者,道是受了首領的托付,來我長沙國尋求援助。殿下想與翁主商議此事。”
出長沙國的地界,往西南延伸,在大片的崇山峻嶺和怒水大川之間,自古以來,便生活著諸多的族眾,他們以氏聚居,大的萬家,如同城寨,小的千戶,稱之為洞,寨洞錯落,綿延不絕,號稱七十二寨一百零八洞。
他們自稱是上古炎帝後裔,而在朝廷的官文裡,他們另外有個稱呼,統統被叫做西南蠻夷。
慕氏封長沙國後,從先祖起,兩百年來,與這些毗鄰南居的三苗人便和平相處,關係最好的時候,還教他們種植桑麻,養蠶繅絲,派醫士為他們治病驅疾。許多三苗寨洞也視長沙國為上國,派使者獻上貢物,以表達他們對慕氏的謝意和順服。
但從薑戎一族崛起之後,在最近的這十來年間,如此往來,再也不複得見。
薑戎蠶食吞並其餘寨洞,成為三苗勢力最大的一個首領。而與此同時,長沙國遭朝廷猜忌,國力日益衰微。薑戎野心勃勃,意圖將長沙國南土地肥沃的漣城一帶也占為己有,趁著藩王之亂長沙國不寧,屢次出兵,或攻打,或騷擾。
這樣的情況,直到慕扶蘭十三歲那年,在長沙國和謝長庚締結婚約之後,才徹底消停了下來。
這幾年間,薑戎再沒敢進犯長沙國,但其餘的洞寨,迫於薑戎的淫威,也早斷了和長沙國的往來。
“來自哪些寨洞?派人來做什麼?”慕扶蘭問道。
“是冉氏、向氏、田氏三族共同派遣而來的。使者說,他們那裡去年旱災,今春青黃不接,到了現在,到處饑荒,百姓隻能以野草樹皮為食,前些時日,又起了瘴癘,許多人病倒,實在走投無路,派人過來,希冀殿下能出手相助,幫他們渡過難關。”
這三氏曾是除了薑戎之外,三苗之地勢力最大的寨洞,在薑戎崛起之前,雖也曾為地盤之爭相互攻擊過,但和慕氏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關係。好幾次發生不和,還要靠著慕氏出麵調停。
三苗饑荒的消息,年初就傳到了長沙國。就在前些日,出於某種考慮,慕扶蘭還曾派人去漣城探過消息,知情況屬實。
那時候,她就有了一個想法。沒想到這麼巧,才幾天,三氏的人自己就找上了門。
她回到王宮之時,使者一行人已被送去驛館暫時落腳,慕宣卿正在等著她。
自從自己靠著王妹的“夢證”獲救,又獲汝地鐵礦之後,慕宣卿遇事,即便自己有了決斷,也要先和王妹商議一番。
他說了方才見使者的情況,道:“陸相的意思,是尋個由頭,將人打發回去便是,不必摻和。”
陸琳點頭:“彆看他們如今上門求助,說儘好話。當初薑戎攻打我漣地之時,先王也曾派人過去,希望三氏聯合,出兵與我們一道作戰,他們若肯與我長沙國共戰,則其餘寨洞也必跟從。他們卻忌憚薑戎,沒一個肯幫,如今落難,又想到我們來上門求救,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況且如今我們第一要務是擴軍練兵,三苗之事,與我們長沙國無關。”
“阿妹,你如何看?”慕宣卿問慕扶蘭。
倘若前世後來她的所見沒有偏差,她記得謝長庚稱帝後,薑戎借著天時地利,當時早已一統三苗。
三苗向來被視為蠻夷化外之地,隻要不生事,朝廷便不會乾涉,那時候,剛登基不久的謝長庚事情太多,起初也放任不管,不料薑戎不服新朝,也自號為帝,派兵攻打原本屬於長沙國的地界。謝長庚這下自然不能容忍,起先派兵平叛,但山水險惡,城寨堅固,推進很是艱難,一年之後,改了策略,策反那些被薑戎強行征服的寨洞,裡應外合,這才攻破城寨,殺了薑戎。隨後,他給原來的大小寨洞首領賜下不等的封號,讓他們劃地自治,管著原本屬於自己的地盤,有事直接上奏朝廷,就此招安了三苗之地。
慕扶蘭便道:“陸丞相說得固然有理,但這種時候,倘若我們不扶三氏,三苗之地遲早會讓薑戎全部占去。薑戎一旦統一三苗,誰敢擔保他不會再次覬覦我長沙國?我記得我小的時候,父王與薑戎作戰,曠日持久,到時他勢力大增,隻會更加難以應對。與其到時處處被動,不如趁著現在這個機會,扶持三氏,助他們度過難關,至少,不至於這麼快就被薑戎吞並,有他們牽製著薑戎,這對我們長沙國而言,並非壞事。”
陸琳遲疑了下,搖頭。
“翁主所言固然有理,但翁主怕是忘了,當初先王也曾希冀三氏顧念舊情,與我長沙國合力作戰,他們卻懼怕薑戎,不肯出兵,我們現在幫了他們,誰知道日後,他們會不會又翻臉不認人?”
慕扶蘭沒有立刻回答,問一旁的袁漢鼎,“袁將軍,你們掌兵之人,若想叫士兵服服帖帖,除了施恩,還要如何?”
袁漢鼎一怔,隨即回答:“除了施恩,還有峻法。”
慕扶蘭點頭,看向陸琳:“袁將軍方才的話,丞相聽到了吧?我沒有統領過軍隊,卻也聽說掌兵者,須恩威並用,才能將士兵收得服服帖帖。三氏也是一樣。”
“從前三氏首領是擔心我長沙國勝不了薑戎,萬一落敗,我們自身便已難保,談何再去保護他們?再多的恩,也不足以能叫他們替我們賣命,這也是人之常情。如今我長沙國鑄兵擴軍,目的為何?是為擺設求個安心嗎?擴軍之事,不可能一直隱瞞下去,遲早會有一戰。先扶持三氏,等日後戰時,叫他們知道我長沙國足以憑靠,要用他們,又有何難?”
袁漢鼎立刻說道:“殿下,翁主!你二人放心!我袁漢鼎願在此立下軍令狀,一年之內,倘若訓不出一支效忠殿下和翁主的強軍,我便以人頭謝罪!”
他的雙眼之中射出堅定的光芒,聲音更是鏗鏘有力,充滿信心。
慕宣卿上來,用力握了握袁漢鼎的胳膊,隨即對陸琳道:“丞相,王妹和漢鼎的話,你都聽見了。我決議采納。借糧渡荒之事,有勞丞相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