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狂風隨著他的掀門離去,撲入帳篷,一下將矮桌上的那盞昏燈吹滅。
帳篷裡頓時陷入了徹底的黑暗。
慕扶蘭坐在漆黑的帳中,眼睛慢慢地發熱。
在流下眼淚之前,她抬起手,用指迅速地擦去。
……
回到金城,慕扶蘭和熙兒見麵之後,顧不得休息,連夜炮製藥材。
隔日,她去尋熙兒,得知他被謝長庚帶了出去。
她等了許久,不見二人回來,尋了出來。
金城是座塞外孤城,麵積不大,從城東走到城西,不過數裡而已。
她尋到城門口,被士兵告知,知節度使帶著小公子,方才從城外騎馬歸來,此刻人就在城樓之上。
她循著寬闊而厚重的石階,上了城樓,看見前方那座高高的瞭望塔上,立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謝長庚將熙兒抱起,讓他站在城牆垛口之上,兩人正在說話。
這一天,肆虐了多日的風雪停了,太陽的光芒,照耀著金城的四方城牆和前方的荒原,還有遠處,那座長年積雪不化的山脈之巔。
“謝大人,這裡為什麼叫金城?它又很多金子嗎?”
慕扶蘭聽到熙兒發問。
謝長庚發出一陣笑聲,說:“等到夏天的時候,這裡的雪化儘了,太陽照下來,站在雪峰上往下看,城池裡便仿佛鋪滿黃金,壯觀無比,所以起名金城。”
熙兒發出一聲驚歎:“我真想看一看啊!”
謝長庚說:“隻要我們能守住城池,這地方就永遠是我們的。你什麼時候想來看,都可以!”
“好!謝大人你一定要守住這地方啊!”熙兒歡呼。
謝長庚含笑點頭,忽然仿佛覺察到了什麼,倏然轉頭,視線落到她的身上,掃了一眼,和身畔的孩子低聲說了句什麼,隨即抱下了他。
“娘親!你來了!”
熙兒朝著慕扶蘭跑了過來,興高采烈地拉住了她的手。
“方才謝大人帶我去外麵騎馬了。外麵好大啊!原來這裡還不是天邊!謝大人說,往西,再一直走下去,還有好多彆的地方!”
慕扶蘭方才本已想悄悄下去,才動了下,見被他察覺,隻好作罷。含笑和熙兒應了幾句,抬眼看向他,說道:“藥已炮製完畢。可以動身回去了。”
謝長庚淡淡地頷首,轉身而去。
……
回程順利。
慕扶蘭帶著熙兒,在謝長庚的護送之下,一路平安地回到了姑臧。當日,來不及休息,她立刻趕去了馬河穀。
老首領已是奄奄一息,隻還吊著最後一口氣了。土人早已等的望眼欲穿,見她歸來,如見神明,欣喜若狂。
慕扶蘭傾儘全力,憑著靈藥之功,救醒了人,慢慢再調治了些時日,老首領身上的餘毒徹底清除,身體也一日比一日地好了起來。
再一個月後,凜冬將去,又一年的初春,悄悄而至。
這一日,清早,天方蒙蒙亮,慕扶蘭帶著熙兒和侍女,登上馬車,在梁團為首的隨行之人的護衛之下,離開了節度使府。
一行車馬,穿過還空無一人的街道,來到了城門之前。
門官早已得令,提早開啟城門,帶著門卒,肅立在兩旁,恭送這一行車馬出城。
馬車穿過拱形的城門,循著積雪未化的馳道,朝著南方轔轔而去。
熙兒坐在身邊,一言不發。
從數日前開始,他得知就要離開這裡之後,便一直不大說話。
慕扶蘭微笑道:“小龍馬已經能走長途了。你放心,它跟我們到了南方,會過得很快活的。”
熙兒點頭:“我知道。”
他遲疑了下,問道:“娘親,大人這會兒是在馬河穀裡嗎?”
慕扶蘭唔了一聲。
馬河穀裡,今日應當非常熱鬨。
不但老首領身體痊愈,那座被命名為武安的戍城進展順利,前幾日主城結頂,從前逃亡而走的交城令許軻之子和那名土人少女,得知如今兩方和解,也大著膽子回來,找到了謝長庚,跪求他為自己二人主婚。
許軻痛打了兒子一頓之後,隻能認下。那邊女方家人,如今自然也是願意。婚禮便在今日舉行。主婚之人,除了謝長庚,還有老首領。
他昨日便動身,去了馬河穀。
“你昨日不是已經和謝大人辭彆過了嗎?”
熙兒閉上了嘴,不再說話。
馬車走出了數裡地,將身後的那座城池,漸漸拋在了身後。
慕扶蘭將兒子摟入懷中,柔聲道:“早上起得早。困了的話,睡覺吧。”
熙兒嗯聲,靠在她的懷裡,閉上眼睛,一動不動,仿佛睡了過去。
天已大亮,太陽快要出來了。
慕扶蘭示意侍女將簾子拉下,免得朝陽反射雪光刺目。
侍女起身,剛輕輕放下簾子,忽然,馬車之外,傳來梁團的聲音:“翁主,節度使來了!”
原本已經仿佛睡著熙兒,猛地睜開眼睛,一下從慕扶蘭的懷裡鑽了出來,飛快地趴到車窗上,掀開簾子,探頭看了出去。
“謝大人!”
他用力地晃著胳膊,半邊身子都要探出去了,高聲地喊,聲音裡充滿了歡欣。
慕扶蘭一把扶住熙兒,命停下馬車,也望了出去。
晨曦之中,視線儘頭的那片雪地之中,她看到一騎快馬,在身後一眾騎從的簇擁之下,正從城池方向朝著這邊疾馳而來。
當先馬上之人,正是謝長庚。
不等他來到近前,熙兒便已回頭,望著慕扶蘭說:“娘親,我能下去接大人嗎?”
慕扶蘭本想搖頭。對上孩子那雙充滿了期盼的歡喜眼眸,那一聲“不”字,卻又實在說不出口
她遲疑了下,慢慢點了點頭。
熙兒臉上露出笑容,急忙鑽出馬車,也不用人抱,自己一下竟就跳了下去,摔到地上,又從地上飛快地爬了起來,朝著那匹快馬奔去。
謝長庚轉眼到了近前,停了馬。
“謝大人!你不是有事,去了馬河穀嗎?”
熙兒停在他的馬頭之前,喘著氣,仰臉看著他,問道。
謝長庚笑容滿麵,說道:“我是想起來,還要送你一樣東西。”
他從馬背上翻身而下,從腰間解了自己的配劍。
“熙兒,這把劍,是謝大人的父親在謝大人十歲那年,用他一年的俸祿,請了最好的工匠打造了送給我的。那時候,謝大人每日五更不到,便會起來,讀完書,就用它練劍。劍不名貴,但這些年,一直伴著謝大人。如今你要走了,我把它轉贈給你。日後你長大了,也好好讀書練劍,好不好?”
謝長庚說著,正要遞來,忽聽一個聲音道:“不行!”
他一怔,抬起眼,看見那婦人已從馬車裡下來,疾步奔到了麵前,一把拉住熙兒的手,將他帶到了身後。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著自己手中的劍,仿佛它是什麼令人厭惡至極的東西。
就在這一刹那,謝長庚恍惚想起了許久之前,在上京的那座府邸裡,那一夜,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她仿佛就盯著他懸在床頭的這把劍。
那時她的表情,和這一刻,如出一轍。
慕扶蘭慢慢地抬起眼,看著對麵的男子,說:“先尊所遺,太過貴重,不敢奪愛。我代熙兒謝過你的好意,請收回。”
她口中雖如此說,謝長庚卻心知肚明,她分明是厭憎自己想要送給這孩子的離彆之禮。
氣氛一下凝固住了,帶著幾分尷尬。
他持劍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慢慢地放了下去。
“娘親!我想要!”
這時,一道童聲忽然響起。
熙兒掙脫開慕扶蘭攥著自己的手,奔到了謝長庚的麵前,說:“謝謝大人!我會好好保管的,等我再大些,能用了,我就用它習武練劍!”
他說完,朝著謝長庚端端正正地躬身,行了一個謝禮,隨即舉起雙手迎劍。
謝長庚大笑,將劍放到了他的一雙小手之中。
他將這孩子從地上抱起,送到馬車前,人放了進去,大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對著梁團說了句“好生護送”,隨即轉身而去。
他從還站在原地的慕扶蘭的身邊大步走過,並未看她,自顧翻身上馬,隨即調轉馬頭,在一眾隨從的擁侍之下,猶如來時那般,疾馳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雪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