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親王從安南發貨直達京城——運來的不但有芒果,還有安南當地各種特色鮮果,並安南沿海產出的京中極少見的幾種海魚,一並冰鮮運輸送到了京城。
還特意上折子強調:“一應貢品采購及運送所耗,並不動用雲南官中費用,此乃安南王親上貢品,所耗皆出自安南王私庫。”
廉親王非常嫻熟地薅著對他赤誠一片的黎國王羊毛,一邊對皇上道:“所貢之物甚多,臣懇請皇上念在臣遠在邊境,略加賞賜於母妃。”至於九爺十爺等人他都特意沒有再提起,賞賜大清的這些王公們,是該皇上自己說了算的。
廉親王所上的折子和貢品單子是先於鮮果一日進京的,皇上看過後就跟蘇培盛說了一句:“到時讓南果房驗過鮮果並海貨耗損,再重新報給朕。”
安南送上京的貢品,一路都是帶著冰鮮的——冰鮮之法是前明時就研究出來的,前明於慎行有詩說得詳儘:“六月鰣魚帶雪寒,三千裡路到長安。”
可見這冰鮮技術,已經頗為完備了,要是從更近的江南運送到京城,耗損就小得多。
但安南到底遠了些,想來哪怕是冰鮮著,一路也少不了有耗損。夏日這種尖兒貨並不多見,皇上也需好好分配一番,將宮內宮外都妥帖賞賜到。
於是今日貢品車輛入圓明園後,胡曉順帶著人加班加點飯都顧不上吃,很快統計出了各種果子的“佳果、微瑕果、壞果”的數量,趕著來報給皇上。
海貨也自有大膳房的人去統計。
一核算完成,胡曉順就飛奔著就過來了,想著趕緊承報皇上,趕緊分配:不然萬一過了夜,這些果子裡,可能佳果就變成了微瑕果甚至壞果,到時候他們南果房拿不出皇上分配的數量,隻好去撞牆。
但過來的時候,正好趕上皇上在裡頭大發雷霆。
蘇培盛可是不敢進去挨罵的。
隻好跟胡曉順兩個都拉長著脖子盼著門開,隻要皇子們出來,蘇培盛還有個借口進去。
兩個脖子不夠,不一會兒常青也來了,腰間彆著一個冊子——他把海貨也統計出來了,也跟著在外頭著急。
而皇上在批完弘曆弘晝的卷子後,轉頭放鬆了下眼睛。
這一轉頭,就正好看到半開的窗戶外,蘇培盛帶著兩個太監正伸著脖子看正門。
皇上看清是胡曉順和常青,就想起了昨兒老八送上的折子,知道是貢品到了,便抬手敲了敲桌上青玉磬,讓他們進來。
胡曉順不單是帶著單子來的,還親自挎了個籃子,裡頭裝著樣果。
果然皇上看過單子,就道:“將那芒果拿出來朕看看。”
康熙爺之前就要過一回芒果,之後就不要了,皇子們還真是都未見過鮮芒果。
胡曉順忙拿出來:他很細心,除了佳果還帶了微瑕果來,給皇上展示下微瑕是什麼樣子,看是要拿來賞人,還是因其果皮略有瑕疵,就全都報廢做成果乾。
畢竟他也是第一回分芒果的品級,拿不很準,隻好把上麵略有磕碰的,形狀跟彆的不太一樣的分成微瑕。
安南送來的芒果有四種,一種是最大的青色芒果(胡曉順解釋:不是沒熟),一種是手掌長的黃色芒果,還有一種偏紅色的長芒果,再就是個頭最小的一種金黃色小芒果,乍一看倒是跟枇杷差不多。
皇上聞著氣味就覺得應當挺好吃的。
看過後心裡也有了數,皇上就取過四個佳果的樣品,分給了弘曆和弘晝:“今日默的文章還算嫻熟,回去後不可懈怠,繼續好生念書。”
還不忘指著反麵典型弘時道:“否則那就是你們的榜樣!”
在牆角背書的弘時好想死:不但弟弟們看著自己的窘態,連太監們也看到了!
而且自己還沒有芒果吃!
弘晝接過一個紅紅的芒果放在鼻子下聞了聞,覺得這沉甸甸的芒果看著很喜人,就像肉乎乎的妹妹,就忙謝恩道:“多謝皇阿瑪。”然後又把兩個芒果分開道:“一個給額娘,這個紅的兒子拿去給妹妹吃!”
皇上聞言莞爾:“你倒是孝順,也關心妹妹,果然像個做哥哥的樣子了。”又溫聲道:“你妹妹還小,隻怕不能吃,你有這份心就夠了,自己留著吃吧,你額娘處自然也有的。”
角落的弘時邊心不在焉背書邊走神暗啐:啊呸,狡猾的弘晝,居然還會這一招賣好!
弘時覺得弘晝故意裝乖,倒是弘曆在旁邊看的真切,弘晝應當是真的下意識想到了四公主——聽額娘說,隻要弘晝回去請安,裕妃娘娘隻要無事就會帶弘晝去看四公主,平時弘晝也常把妹妹掛在嘴邊。
而且跟弘曆他們不同,他不叫信嬪娘娘的女兒為四妹妹,而是直接叫妹妹,就好像是同父同母的親妹妹一樣。
弘曆心裡一直清楚,皇阿瑪心愛幼女,所以弘曆常提醒自己要時刻兄友弟恭,尤其要友愛姊妹。自打四公主出生,凡有節日,弘曆絕不忘去信嬪娘娘處請安,探望一會兒四妹妹,端午的時候,弘曆還特意代表額娘去送了景仁宮自個兒做的端午掛飾。
可到底沒有弘晝與永和宮走的這麼親近,或者說,沒有弘晝這種打心底裡的親近。
這時候,比起弘晝的自然流露關切,就略遜一籌。
弘曆不免想著,自己也要在這上麵多花功夫,做的更真切一點,皇阿瑪應當是喜見於皇子孝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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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其實是很個人的事情。
有的人一輩子都幼稚或者糊塗,不能看清自己的路,隻是隨波逐流,過得好就喜滋滋的過,過得不好就罵老天不公。
弘曆並不是這樣的性子。
居安思危是他的本性,或許是從額娘那裡遺傳的,也或者是他天性就是如此。
自打成為皇子以來,他成長的很快。
剛進宮的時候,他跟弘晝有一段時間是一樣的單純快樂:從默默無聞的上百個皇孫之一,到唯三的皇子,他們的生活發生了質的飛躍。
可隨著年貴妃繼續得寵,隨著弘曆看到的額娘的忍讓後宮的風雲,更有後來皇阿瑪雷厲風行的處置隆科多和年羹堯,再有信嬪懷孕,宮裡多了一個小公主……
弘曆在這些變化裡不斷汲取著學問,不斷成長著。
他如今已經幾乎確定,在現有的兄弟三個裡,皇阿瑪應當會更看重他,他做太子的幾率要比那兩個加起來都大。
弘晝實在天真,三哥實在……實在令弘曆都覺得憐憫又慶幸:做哥哥的比他蠢這麼多,真是一件天上掉餡餅的事情。
如果說有什麼意外,那就是將來的皇子。
尤其是信嬪娘娘的皇子:皇阿瑪未及不惑,信嬪娘娘更是年輕,他們將來或許會有皇子的,甚至不止一個。
假如真的有了弟弟,要說出身和額娘的恩寵,弘曆自問是不如的。
那他就要在彆的方麵做的更好。
他決心做一個兄友弟恭學問出眾的好皇子,好到讓皇阿瑪哪怕更偏心幼子,也要猶豫,這樣一個優秀的更年長的兒子,似乎不應當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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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曆不知道的是,皇上確實在猶豫。
他看著弘曆,時常不免感慨:隔代傳這個詞真的沒錯,或許前世皇阿瑪在孫子裡對弘曆頗為另眼相看,正是因為看重這個孫子本質像自己。
哪怕這一世康熙爺跟弘曆根本沒碰上麵。但皇上還是覺得,弘曆越長大,就越像前世被皇阿瑪教導過得樣子。
大約他本來就是這樣的孩子。
而皇上,卻不是一個像康熙爺的人。
他記得自己駕崩後還是個魂魄飄在紫禁城的時候,不但看到了群臣給自己定的諡號,還看到了弘曆一登基就下的道道聖旨。
前世曾有逆賊曾靜給他列了“十大罪名”,到處宣揚。皇上就自己寫了《大義覺迷錄》來反駁,覺得自己所為無愧於天下,應當辯駁給世人聽。
甚至特意留著曾靜,讓他做一個活著的人證。
然而弘曆一登基,就下令極刑處置了曾靜等人,還將他的《大義覺迷錄》全部收回焚毀不許世人再看再提,就此捂嘴。
皇上不否認弘曆這樣的做法也有效果,起碼自此天下人被殺怕了不敢再議論皇家。
但皇上在意的是,弘曆上台就迫不及待改變自己的舊政,就像他一登基,不出二十七天就開始催繳欠銀一樣。
因他不讚同康熙爺的舉動,且隱忍多年,才忍不住上台就發聖旨催債——換言之,弘曆一上台就迫不及待做的事情,正是他也隱忍自己這個阿瑪多年的緣故!
他們兩父子唯一相像的地方,就是都在否認自己生父的諸多政舉。
皇上自然猶豫,如果自己此世不再做十三年皇帝,而是二十三年的帝位甚至更久,弘曆還能否當一個合格的繼承人。
他會不會心中一直壓抑著對自己各種政策的不滿,隻等著自己上位後推翻?
曾靜這種名聲事兒倒也罷了,但其餘的政舉呢?若是他推翻了自己改土歸流攤丁入畝等決策,他一生心血豈不是付諸東流?
這是抱著芒果告退的弘曆此時不能知道的。
皇上原本就思緒重重,不免被牆角縮著頭呱啦呱啦念書的弘時搞得很煩。
“行了住嘴吧,彆在朕跟前了。回去好生溫書!再有憊懶朕就要宣板子了!”
皇上自覺大發慈悲赦免了弘時,誰料弘時居然還不肯告退,直接上來問道:“皇阿瑪,我能見見額娘嗎?”
皇上幾乎沒有力氣生氣了,這是我的兒子嗎?真的是朕問天他答地,今天默寫最基本的文章寫成這樣,居然還有臉問,能不能去看齊妃!
皇上當時將齊妃移走時弘時來求情,皇上就說過了:後宮事與你無乾。你額娘憐憫年氏,朕不過是讓她們去做個伴,並不是懲罰。
弘時糾結了這大半年不說,居然犯了錯後還敢提要求。
皇上一言不發,直接擺手,示意弘時趕緊退下。
弘時隻好委屈告退:乾什麼嘛,連話都不說,皇阿瑪真是好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