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往下移, 她看到了木樓中間的玄武。
白家世代卜卦,擅用龜甲和銅錢,這樣的格局倒也符合他們的身份。
在白垣的帶領下, 楚逢月來到了白老爺子的房間。
推開門, 濃鬱的沉香味撲麵而來,和中藥交雜。
屋內的窗戶都是打開的, 風一來,滿屋的藥味被吹散。
白老爺子並沒有在床榻之上,而是穿戴整齊, 坐在桌前煮茶。
見她來了, 像是多年未見的老友, 笑容和煦:“過來喝茶。”
紅泥小爐,茶香四溢,蒼老勁瘦的手提起茶壺,往杯中斟茶。
隻消一麵, 楚逢月就覺得, 她和這位老爺子有緣。
笑著走過去,在他對麵坐下, 她端起茶杯, 聞了一下:“香味和我以前喝過的不太一樣。”
“這是嶺南獨有的龍川茗茶。”老爺子笑容慈藹, 看向她身後的曾孫, 也抬手給他斟了一杯。
待白垣坐下, 老爺子過意不去道:“一把年紀了,還勞煩楚師傅過來跑一趟,給你添麻煩了。”
“份內之事。”見他提起這種事絲毫不避諱,楚逢月也直說:“您把要求告訴我,不說千年庇蔭, 百年富貴我還是可以承諾的。”
豈料老爺子卻笑著搖頭,伸手指了指頭頂上:“我們這一行泄露天機太多,因果太重,後代福報淺,承受不起富貴二字。”
“隻求世代安穩,子嗣延綿。”
聽完他的話,楚逢月手指握著茶杯,垂眸思索片刻,應了。
“我可以答應您。”
白老爺子笑容和藹,他認真道:“多謝楚師傅,這份人情白家記下來了。”
白垣全程聽著楚小姐和曾祖父聊天,偶爾發表自己的見解。
楚逢月對於卜算這一塊完全是靠蒙,聽完專業人士的話,醍醐灌頂,還問了許多一直以來的疑惑。
白老爺子沒有藏私,全數回答,楚逢月打開手機備忘錄,一一記下。
在和曾祖父探討的過程中,白垣也受益匪淺,看著滿頭白發慈祥的老人,他眼眶中泛著淚光。
一直到有人來請他們去吃飯,交談才停止。
白老爺子難得遇到知己,和楚師傅探討後,他覺得自己的瓶頸有所鬆動,可惜自己大限已至。
他婉歎:“如果讓我早二十年遇到楚師傅,現在……”
現在恐怕已經踏出那一步了。
南張北孔和他麵臨的情況差不多,那兩位年紀已經過百了,加起來兩百多歲,現在也卡在這一步,遲遲不得前進。
“……生死有命。”老爺子茫然懊悔過後,眼底帶著釋然,“是我著相了。”
楚逢月能感覺到他的不甘,眉心緊皺又鬆開,最後隻剩幽幽一口濁氣。
白老爺子身體不適,能坐在桌前和她聊天已經是極力支撐,所以沒有去前廳吃飯。
白垣陪在她身邊,從屋簷下穿行,勸慰道:“楚小姐不用太過傷懷,曾祖父提前算到了自己有這一天,他老人家也做好了準備。”
這話說出來的時候,他心裡也難受。
“有些東西不是人力可以改變的,比如生死。”白垣想到曾祖父慈祥和善的麵容,心酸不已。
楚逢月本來有些恍惚,聽到他的話,驟然停住腳步。
“你剛才說什麼?”她瞳孔一縮。
“不用過多傷懷……曾祖父他老人家——”
不等白垣把話說完,楚逢月腦海中閃過一道精光,她擺手:“我知道了,先吃飯吧。”
生死非人力可以改變?楚逢月忽然想到以前一個典故。
七星續命燈。
很多人不知道三國時期的諸葛亮其實也是一位風水師,他在行軍打仗時熟練運用易經推演法則,對於天文地理、奇門遁甲以及符咒研究頗深。
諸葛亮在命理預測和天文星象當麵的造詣已經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所以也被稱為天機軍師。
傳說中他南征北戰積勞成疾,觀天象算到自己大限將至,於是便想借用道家的七星燈續命法為自己續命。
七星燈在道家術法裡,是一種還魂的玄術。
可惜最後還是以失敗告終。
如果這件事到此為止也就罷了,可明朝的誠意伯在將死之際,施展七星還魂術,拜鬥為自己續了十二年的壽命。
“楚小姐?”白垣不知道她為什麼走神,輕聲提醒道:“到大廳了。”
“……好。”楚逢月抬腳跨過門檻,她腦海中思緒翻湧,有一個想法緩緩浮現。
白老爺子和她有緣,這種緣分是可遇不可求的。
風水師信緣,緣分也算是一種因果。
如果能幫的話,她會儘全力施以援手。
“楚師傅。”開口喊她的是之前在玄學協會見過的白玉,白垣的叔叔。
楚逢月點頭示意,她被白家人請到主桌坐下。
白家現在當權的是白垣的祖父,七十多歲依然精神矍鑠,頭上不見白發。
他身上穿著寬大的玄色法袍,袖角和衣擺有暗紋,背後是玄武圖案。
除了家主,其餘人的法袍皆是白色,製式和他的一樣。
隻有白垣因為要去機場接她不方便,所以穿的便裝。
“麻煩您走一趟了,老爺子說他的大限就在這兩日,如果可以的話還請楚師傅儘快擇地。”
雖然麵上不顯,可楚逢月能看出來這位家主眼底帶著悲痛。
對於這種傳承千年的玄學世家來說,白老爺子這樣的存在就像是定海神針,是家族的主心骨。
家族老小都盼望著他老人家能安然無虞,福壽綿長。
可天道不可違抗。
楚逢月暗自歎了一口氣:“你們選了大概的地方嗎?吃完飯讓白垣隨我走一遭吧。”
腦海裡的想法還沒成型,所以需要再仔細斟酌,還有這件事白家會不會同意,她心裡也沒有數。
畢竟七星續命燈對於現在的風水師來說,隻存在於傳說,就連道家流傳下來的典籍也翻不到這一頁。
她在青玄道長那裡看了不少道經和他的師門典籍,對於七星燈續命法並未有提及,所以沒人可以確定諸葛亮和劉伯溫是否真的用過這個方法。
這頓飯白家人都沒有什麼心思,隻不過因為她來了所以勉強扯出笑意招待她。
楚逢月能理解他們的心情,所以吃完飯直接招呼白垣去他們圈定的大致區域。
連綿不絕的山脈浮現眼前,這塊山白家早就買下來了,為的就是今日。
“家裡長輩都有事要忙,所以不能過來相陪,楚小姐不要見怪。”白垣把車停在山腳下,從後備箱拎出一個黑色布袋,拿出布鞋換上。
楚逢月也脫下運動鞋,接過他遞來的布鞋,搖頭道:“沒事,應該的。”
白家人現在忙著準備等老爺子故去後要辦的身後事,這也是老爺子要求的。
還要請玄學界的同行,所以要做的事很多。
白垣還想說什麼,動了動嘴角,最後咽了回去。
這一路上他都很沉默,楚逢月杵著登山杖,躬身從荊棘刺叢中鑽過,累了就停下來靠著樹歇一會兒。
喝了口水,又把瓶子塞回背包裡,兩個人繼續往前走。
秋天山裡也很蕭瑟,到處是枯黃的落葉,還能看到野柿子樹。
楚逢月偏頭問身後的白垣:“你的卜卦能力應該還不錯吧?”
“……還可以?”在她麵前,白垣不敢說大話,“不過通過卜算擇地恐怕不太行。”
他還以為她是要他算個大致方向,自己要是有這個本事,早就卜算風水相結合,說不定就沒她什麼事了(bushi)
為自己有些不敬的念頭懺悔片刻,白垣從背包裡摸了個旺旺雪餅補充體力,還給她分了一個。
“不是這個,”楚逢月咬了一口,嘎吱脆響,她懶洋洋倚在樹乾上,說:“你幫我算算,我兒子有沒有在認真上課。”
她憑空多了個兒子的事已經在圈內人儘皆知了,楚巫的照片傳得到處都是,有些風水世家甚至想破例拉攏他跟著自己學風水。
能被風水宗師看中,肯定是好苗子。
可轉念一想,誰教能有她親自教來得更好?
這事也就作罷了,不過對於楚巫還是有著重關注的。
二十多歲的風水宗師能帶出一個怎麼樣的妖孽?
他們都在期待著。
沒想到她會讓自己算這個,白垣從背包裡拿出龜甲和銅錢,開始起卦。
過了片刻,他神色猶豫,欲言又止。
“直接說。”看到這幅表情,楚逢月就知道多半出什麼事了,她揉了揉眉心,太陽穴突突地痛。
“楚巫他……應該是和人打架了,卦上顯示犯口舌之災,招囉嗦。”
楚逢月:“……”
仰頭看天,她歇了兩分鐘,也懶得管那個臭小子,反正多的是人去管。
“繼續走吧,天黑之前回去。”
-
學校。
因為下午是馬師傅輪班來接他,馬師傅正好沒什麼事,就提前在學校外麵來等了。
接到楚巫的電話時,他還有些訝異,以為孩子提前放學了。
“烏雲,你在哪個門?正門還北門?馬爺爺來接你。”
那邊沉默片刻,一道無奈的聲音響起:“是楚巫同學的家長吧,楚同學在課間和同學打架了,您現在有空嗎?麻煩來二樓辦公室一趟。”
“呃,好,我馬上來。”馬師傅反應過來,匆忙下車鎖門,健步如飛往校門口走:“你們當老師的彆罵孩子啊,更不能打!”
聽到這話的張老師表情有片刻凝滯,她把電話手表還給楚巫,歎氣道:“現在都什麼年代了,怎麼還會有家長認為老師會打罵孩子。”
波浪.女士也在趕來的路上,她就知道自家這渾小子是個不安生的,回去還得有頓揍!
在樓梯間碰到馬師傅,她急聲道:“借過一下,謝謝啊。”
高跟鞋踩得震天響,把處於茫然狀態的馬師傅給吵回神了。
他都一把年紀了,還因為小孩子打架被請家長,馬師傅有些腦闊痛。
他們那個時候不敢和老師嗆聲,老師說什麼就是什麼,不然家長一巴掌就呼過來了。
待會兒是不是得替烏雲挨罵?他猶豫不決,又有些拉不下這張老臉。
波浪.女士到了辦公室門口,看到吊兒郎當靠著飲水機的男孩,她也頭疼起來。
怎麼又是他啊!
從他叫時詡舅舅以及校長親自接待來看就知道,這孩子身份不簡單,周家雖然在豪門家族中也算是能排上號的吧,可跟某些家族來比還是有些區彆的。
不然為什麼校長對於她和之前那個戴口罩的女人態度截然不同?
對她是客氣,對那個女人是恭敬。
“媽!”鼻青臉腫的周宇站在角落,他腮幫子高高鼓起,像個發麵饅頭,不知道的還以為剛拔完智齒。
看到自家兒子這樣,波浪.女士瞬間拋下所有思緒,心疼不已:“怎麼搞成這個樣子了啊?這張臉都沒法看了。”
馬師傅也進了辦公室,看到楚巫沒事,他鬆了一口氣,然後走到他旁邊,對坐在那批改作業的年輕女老師說:“老師你好,我是烏雲的爺爺……之一。”
張老師自動忽略最後兩個字,看到這麼年輕的爺爺,不由懷疑那位年輕女士到底是不是楚巫的親生母親。
從年齡來算,怎麼樣也不可能吧。
打消這個亂七八糟的念頭,她合上筆蓋:“楚爺爺,楚巫同學今天又和同學打架了,而且還是他先動的手。”
“您看這事該怎麼處理?正好周宇同學的家長也來了。”
馬師傅想了一下,從布兜裡摸出一個支票本,他交給老師:“打人是我家孩子不對,不管起因怎麼樣,我家孩子沒受傷。”
看了眼角落裡對男孩噓寒問暖心急如焚的波浪.女士,又看到男孩臉上的傷勢,馬師傅瞥了眼烏雲,眼神詢問“怎麼打這麼重”?
“他活該。”楚巫冷嗤:“沒打死他是因為法律管著我。”
聽到他狂傲的話,張老師臉上透著深深的疲倦。
今天一定要把這件事解決了,然後和校長申請調走一個。
這兩位轉學來的同學湊在一起就是打架,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不合。
而馬師傅一聽到這話,臉色也差了很多,沒有之前的小心翼翼:“我家孩子從來不輕易打人,老師,肯定是彆人先招惹的他。”
張老師:“……”
波浪.女士一聽這話不樂意了,惱火道:“你家孩子身上沒有一點傷,我兒子身上沒一塊好肉!這還算不輕易打人?”
馬師傅直接回嗆:“誰知道我家孩子有沒有內傷,他可是有先天性心臟病,要是有什麼事你們都得完!”
沒有心臟但是被迫兩次心臟病的楚巫不敢吱聲,他就安靜聽著兩人在辦公室堂而皇之對罵吵架,還順手取了個一次性水杯,接了杯水遞給旁邊的人——
“馬爺爺,喝水。”
“看看!”馬師傅也是個火藥罐子,一點就炸,他接過一次性紙杯,表情不善:“我家孩子多聽話多孝順,怎麼可能會主動挑事!”
張老師全程插不上嘴,張了張又閉上,繼續批改作業。
這所私立學校環境好資金雄厚占地也廣,老師們都有自己的單獨辦公室,就是麵積大小不一樣。
張老師任由他們對罵,看到旁邊的支票本,好氣又好笑,等他們消停了才問:“楚同學和周同學的家長,你們想好了怎麼處理嗎?”
這種事老師隻能從中調和,沒辦法做決定。
馬師傅抓起桌上的支票本,塞給波浪.女士:“金額隨便你填,但是你兒子必須和我孫子道歉。”
剛才爭執中,周宇說出了打架的原因——
“他不就是個後娘養的嗎?誰媽那麼年輕啊!”
這話一出,波浪.女士頓時偃旗息鼓。
哪怕她也覺得兒子說的是實話,但是你這個蠢貨乾嘛要當人家麵這麼講?這不是找揍嗎。
“我又沒說錯,為什麼要道歉?”周宇捂著臉,囫圇不清道:“你說她是你親媽,那你爸是誰?是不是後媽一查就知道!”
“關你屁事。”楚巫扯起嘴角,不屑道。
張老師做了個深呼吸,儘量露出笑容:“不要吵架,和平解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