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的每一次發展, 都意味著許多曾經被宣判死刑的病症得到了治療的可能, 隻是有些病症, 依舊在人類無法企及的區域,他們或許不致死,卻要人比死還痛苦……”
聲音是從電視裡傳出來的, 現下播出的,正是個醫學訪談節目,現下正是采訪前的例行介紹。
夏天的午後, 總是悶熱得厲害,立式的風扇開到了最大檔,呼呼吹出的風, 卻也帶著獨屬於夏日的悶熱味道, 像是在這樣的天氣,除卻流不完的汗水外, 讓人的心情,也跟著變得越發煩躁起來。
正葛優癱在沙發上看電視的, 是個大概七歲左右的小男孩餘澤一,剃著個標準的板凳,皮膚挺黑, 一看就虎頭虎腦地, 他正百無聊賴地看著電視,若是在平日,他老早就跑出去玩了,可今天, 媽媽不知道為什麼神神秘秘地出去,叫他乖乖在家看點書,他也沒什麼可做的,便向看看電視,結果哪知道,這翻來覆去,一個他感興趣的節目都沒有。
正當他發著呆的時候,那小耳朵便一動,及時地接收到了門鎖那傳來的鑰匙轉動的聲音,這大概也是所有孩子的天賦技能,他立即一蹦三尺高,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衝到電視機麵前關上電視,又將遙控器放回原來的位置,整理好“犯罪現場”後,便慢條斯理地進入進入房間,裝作剛剛出來。
完美!
“媽,你回家了。”餘澤一才“剛”從屋子裡走出來,他看著正在關門的媽媽,沒忘又補上一句,“我剛剛在看書,沒聽見你開門的聲音。”他當然還太懂,什麼叫做欲蓋彌彰,隻是偷偷地拍著胸膛,暗地裡對自己說好險好險,差點就被發現了,可這回過神,才發現媽媽的狀態好像不太對,“媽,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沒事。”裴寶淑才剛換好了鞋,她臉色慘白,看上去挺虛弱,像是站不太穩一樣,正一手扶著牆,勉強站住。
餘澤一看到這樣子,著實緊張,他忙不迭地跑進了廚房,那有裴寶淑每天早上起來燒的水,他打了一杯,匆匆地跑到了還沒走動的裴寶淑麵前,往她手上塞著水:“媽媽,你快喝點水!”每次不舒服,不管是媽媽還是爸爸,都會倒點水給他喝,他開始回憶起幼兒園老師說的話,夏天如果出去運動,可能會中暑,萬一媽媽是中暑了,該要怎麼辦呢?
裴寶淑喝著水,剛剛錯亂的思緒,總算稍微鎮定下來,臉上慢慢地恢複了血色,可神情還是同往常不一樣,很是恍惚,她勉強地擠了個笑容:“沒事,澤一,媽媽就是有點累,我到房間裡去休息休息就好,你彆擔心。”
“……媽,你真的沒事吧。”餘澤一憂心忡忡地看著媽媽,總覺得她是死鴨子嘴硬,不肯承認自己身體不舒服。
“真的,我真的沒事,不說了,我去睡一覺。”若是平日,裴寶淑隻會為了兒子的體貼懂事感到愉快,可在今日,她卻隻能安安靜靜的一個人呆一會,“你讓媽媽靜靜,好嗎?”
“……好。”餘澤一退了一步,然後看著媽媽的身影,一點點地消失在眼前,關上了房門。
媽媽這是怎麼了?
裴寶淑已經進了房,她沉默地躺在床上,愣愣地看著天花板,甚至開始數起了水晶燈上的吊墜數量,像是隻有這樣才能讓自己稍微寧靜一些,她才側過頭,就能看見立在床頭櫃上的全家福照片,照片裡頭,她、丈夫、兒子三個人摟成一團,衝著鏡頭笑得甜蜜。
這就是她曾經一直以為的幸福的三口之家,現在看來,分外諷刺。
她伸出手一把將相框壓下,連看都不願意多看一眼,直到此刻,她都有些些許不真實感,若不是今天突發奇想地去看了一次丈夫,她估計還能被蒙在鼓裡很久。
可是接下來要怎麼辦呢?向來雷厲風行,家中所有事務一手包辦的裴寶淑,頭一回地感到了迷茫。
在最脆弱的時候,眼前頭一個浮現的人不是背叛了她的丈夫,也不是她視為珍寶的兒子,而是那個,照顧著她長大,總是溫柔地喊著她小名阿寶的爸爸。
想到父親時,眼淚忽然止不住般地流淌出來,她恨不得現在就出現在父親的家門口,然後抱著爸爸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告訴他,她真的很難受。
是,爸爸年紀大了,按理來說她不該去叨擾爸爸的,可是在此時此刻,她想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告訴爸爸,她相信,不管彆人是怎麼想的,爸爸一定會站在她這一邊,如果說世界上有一個男人,永遠都不會背叛她,那便就隻有爸爸了。
……
每一次進入黑暗空間時,出現在眼前的人都不大一樣,裴鬨春就這麼一眨眼的功夫,便重新到了這個地方,這回站在他眼前的,是個老人,看上去估計有七八十歲,年紀大了,身形瘦弱,可看上去卻是精神抖擻,他穿著一套藍白條紋的衣服,衣服胸口的位置上,還有被洗得脫落了一半的紅字字跡,隻能看到末尾的兩個字是醫院,其他的便辨識不太出來了,這是套很常見的病人服。
那老人家一看他,習慣性的伸手在口袋裡摸索,在摸不到東西後,下意識一怔,尷尬地笑了笑,然後背著手——這應該許多老人最喜歡做的動作之一:“不好意思啊,年輕人,我忘了我現在不用本子了。”
“沒關係。”裴鬨春立刻回答,他隻是用沉穩的目光看著對方,等待著對方說出他想要委托的任務。
“我啊……”那老人家習慣性地說話很慢,“我就想拜托你,告訴我們家阿寶一件事……”他慢騰騰地向著裴鬨春,說完了他後半輩子的遺憾。
這回裴鬨春要進入的同樣是本,的名字不算太長,連標點統共也才七個字,叫做《女兒、妻子、媽媽》,這本,在出版當年並算不上大火,甚至有些滯銷,可是在機緣巧合,被某業內影視公司看上改編成電視劇上星後,成為了當年收視率排行榜前三的電視劇,連帶著書的銷量和作者都跟著大紅大紫起來了。
的內容並不複雜,講述的是曾經以為自己的人生順風順水的女主裴寶淑,在一次偶然的機會,發現她深愛的丈夫餘浩天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出了軌,在外麵有了另外一個小家庭,甚至那位年輕漂亮的第三者小姑娘還已經為丈夫懷上了孩子,深受打擊的她,在回到家後痛不欲生,沉思後決心要向丈夫提出離婚,可壞事,總是接二連三的來。
回到娘家想和父親傾訴這一切的裴寶淑,忽然發現父親不帶對勁,她當機立斷地帶著父親去當地最大的醫院做了診斷,這才查出來,父親得的是又名阿茲海默症的老年癡呆病,醫生告訴裴寶淑,父親的不對勁還隻是個開始,如果病情發展得快,她的父親也許很快,就會將周圍的大部分事情遺忘,甚至出現嚴重的認知障礙,生活不能自理,身邊少不了人來照顧,她沉默地帶著父親回家,這才發現,在她心裡總是偉岸的父親,在幾年間老了許多,看著甚至還安慰著她的父親,她忽然說不出話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裴寶淑那才上小學一年級的兒子餘澤一,一進校門沒多久,就和同學吵了架,甚至扭打在一起,她匆匆趕到了學校,這才從老師嘴裡得知,這段時間以來,因為她和丈夫之間的問題,兒子飽受傷害,在班裡有個同學,有意無意地說起另一個同學家單親的狀況時,他心裡的怒火便被徹底點爆,和對方打了起來,牽著兒子手回家的路上,裴寶淑慢慢地將不能打架的道理拆開了同他講,可兒子忽然的一句:“媽,你可不可以不要和爸爸離婚。”要她怔在了當場,最後沒能回答。
當然,這其中還穿插著諸多親朋好友的反對,沒有一個人選擇站在她的這邊。
最後裴寶淑如所有人的“願”,選擇了繼續維持著這個已經瀕臨破碎的家庭,因為她不隻是個普通的女人,還是父親的女兒、兒子的媽,如果這個時候離婚,她要嘛是把兒子留給已經出軌的丈夫,要嘛就得在父親和兒子之間連軸轉,怎麼想,這都是不可能的。
電視劇和的後半段,基調都是灰蒙蒙的,配著甚至挺輕快的音樂,卻要人一點都看不起來,所有人就這麼看著裴寶淑,每天四處奔波,既要照顧兒子,又要照顧像個孩子的爸爸,還得時不時地和丈夫裝作表麵夫妻,去參加各種需要一家出現的場合。
其中有幾段格外催淚的片段被熱心網友剪輯上網,播放量立刻上了百萬,甚至被人稱為年度最好哭的視頻之一。
第一段,是裴寶淑和兒子發生的爭端,已經上了初中的兒子,進入了青春叛逆期,他一方麵知道母親很關心他,另一方麵,也漸漸忍不住開始厭煩母親遇到什麼事情,就要找他傾訴,對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而言,這樣的壓力,實在太難承受。
“今天你外公啊,又不懂事了,我明明把藥給他放好了,他卻說他丟掉了,後來我翻了家裡所有的垃圾桶才知道,他又記混了,還有,我都和他說了有一萬次了,這紙巾不能吃,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要吃,我有時候想死的心都有了……”裴寶淑早就沒了年輕時的從容,反倒是滿麵愁容,絮絮叨叨地,“還有你爸那頭,說好的你的補習費到現在還沒有打過來……”
“媽,你能不能彆說了?”正在做作業的餘澤一忍無可忍,手一用力,那尖頭的水筆直接劃破了紙,他轉過身來,“你說這些有什麼用呢?我也很痛苦,我也很難受啊?你總是和我說你想死、想死,可你再這樣,我也想死了你知道嗎?”他知道媽媽很辛苦,可幾乎每天,他都要聽媽媽說一遍外公的不聽話、外公把事情搞得一團糟,然後就是爸爸的不好,最後收尾的,總是那幾句,她快要過不下去了,甚至想死,想跳樓,想出車禍。
他也快要跟著崩潰了,餘澤一放了話,意識到自己不對,立刻站起,難堪地低著頭:“媽,對不起。”說完道歉的話,他立刻轉身,像逃跑一樣的進了廁所,把門一把關上。
被留下的是還坐在床邊的裴寶淑,她低著頭,眼睛裡沒有眼淚,隻是恍恍惚惚地道:“我知道你也累,可我還能和誰說呢?”
第二段,是裴寶淑和父親的衝突,她工作的單位是當地的一所初中,家裡的特殊情況,領導也都知道,便給了她照顧,要她去教的政治,除去期末,平日裡儘量免掉了她要在學校的時間,可即便如此,裴寶淑依舊忙到了快要崩潰,工作、兒子、父親,這三者任何一樣拿出來,都足夠要一個人筋疲力竭了。
裴寶淑像平常一樣,到父親家裡替他收拾,她一進屋,父親便很是警惕防備地看著她,甚至說些什麼要叫“爸爸”來打她,是的,那時的父親已經忘記了她的存在,像是回到了過去一樣,時常左顧右盼尋找著早就過世的爺爺奶奶,她試著要給父親喂飯,可他雖然人不舒服,可力氣卻還是格外地大,努力掙紮,直接把飯碗打翻,說什麼這些飯他不吃什麼的,裴寶淑被潑了一身的飯菜,她試著再打了點喂,卻也還是這樣,到了這時候,她終於忍無可忍了,指著父親責罵了起來。
“爸,你看到沒有,又弄了我一身,那這樣你到底還吃不吃?你知不知道我也很辛苦,我每天過來和你這樣折騰,我很痛苦啊!”看著父親迷茫的眼神,裴寶淑越發地難受,“我請彆人來替我稍微看著點你,人人都嫌麻煩,我隻能自己來,可我就一個人,我沒辦法把自己切成那麼多塊了,我快要受不了了你知道嗎?我真的快瘋了。”
……良久的沉默後,她的父親忽然哭了,像是個孩子一樣,哭得越來越大聲,許是被嚇著了,還一抽一抽的,縮著手腳的樣子,像是很恐懼。
裴寶淑看了父親很久,蹲下身來,一邊掉著眼淚,一邊收著一地散落的飯菜碗盤,眼淚砸在地上,悄無聲息。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裴寶淑比同齡人要老得多,她過得很辛苦,卻也沒有人能體會她的辛苦。
後來,餘澤一長大了,高考結束後,他同裴寶淑談了很久,他告訴媽媽,他錯了,當年不該攔著媽媽離婚,也不該在媽媽最辛苦的時候,和她發火,不理解她,這麼長一段時間,他對父親的心也終於冷了,他告訴媽媽,離婚吧,這聲支持,遲到了很久、很久。
裴寶淑選擇了離婚,她直接上了法院,並提交了餘浩天在外頭置辦家庭的證據,最後在漫長的官司後,成功離婚,獲得了屬於自己的自由,就在她獲得自由,馬上要迎來新生活的那天,她的爸爸在家裡摔了一跤,重重地倒到了地上,生命垂危。
事實上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裴寶淑早就很少和父親說話,因為父親總是什麼都聽不懂,她筋疲力竭時,也會因為父親的任性,不由自主地發了脾氣。
可在發覺父親生命垂危的時候,她後悔了,悔不當初,她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跟上了父親的救護車,不斷地道著歉,抓著父親的手,說對不起爸爸,對不起,當年父親能把不懂事的她養大,她卻沒法同樣的回報父親。
然後躺在急救床上的父親用力地甩開了她的手,他張開手在空中摸索,嘴中念叨著什麼。
“爸,你在說什麼呢?爸!”
老人已經發不出太大的聲音:“……阿寶,阿寶呢。”
她聽見了父親在喊他,立刻抓住了父親的手:“爸,是我,我是阿寶啊。”她努力把眼淚擦乾,想要擠出笑看著父親,可她的父親始終沒認出她來,隻是彆開頭說:“你不是我的阿寶,阿寶呢?”然後她便這麼看著父親漸漸地合上了眼,進入了昏迷狀態,後來搶救後,再也沒有醒來。
到最後一刻,父親都在念著他那不孝順的女兒,可她明明在父親眼前,父親卻認不出她,恐怕這就是上天對她不孝順的懲罰。
後來,裴寶淑搬回了家,那個到處都是父親痕跡的地方,守著那小房子,繼續做著她的老師,直到退休,再後來,兒子有了老婆,又生了孩子,她也沒多過問,隻是給了些金錢支援,一個人到了老,兒孫自有兒孫福,她不摻和,小兩口總能自己過好日子的。
“我這一生啊,是個混賬女兒,失敗的妻子,糟糕的媽媽,真是稀裡糊塗的,就過完了這一輩子。”電視劇的最後,是裴寶淑坐在父親最喜歡的那條躺椅上,搖搖晃晃,幽幽地說出了這句話,陪伴著她的,隻有那張永遠笑著的,父親的大照片。
而這個故事中的女主人公裴寶淑,正是原身的獨女。
原身這一生中,最大的遺憾,便是當年的病,沒能再撐一撐,要女兒身邊,連個撐腰的人都沒有,在死之前,他的記憶總是一片霧氣,而在死之後,他終於思維清明,想起了一切,可這又有什麼用呢?一切都太晚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遊魂狀態的他,看著女兒自責、自我怨恨的模樣,心如刀割、痛徹心扉,他多想告訴女兒,他不怪她,他知道這些年來,她已經很辛苦了,可無論他再怎麼大聲地去訴說,女兒都聽不見了,原身便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女兒隔開了所有人,一個人過著日子。
那老人在裴鬨春麵前紅了眼:“我現在什麼都記得了,可這太晚了,現在記得有什麼用呢?拜托你,替我多堅持堅持,彆這麼快被病魔打倒。”他苦笑了,“我這輩子,想過自己會得很多病,甚至在我亡妻走之前,我都想過,若是我得癌症了要怎麼辦,可我沒有想過,原來人老了,就不會再年輕,記憶忘掉了,很難再找回。”
“我希望你能在阿寶最需要人的時候,站在她身邊,告訴她,爸爸隻希望她幸福,她要為自己活著,沒有人是應該一輩子為了彆人活的,她不是個糟糕的女兒,她是我的寶貝,也不是個失敗的妻子,這是她丈夫的責任,更不是個糟糕的媽媽,她隻是太累了。”那老人頓了頓,“還有,如果可以,在最後的時候,抓住她的手,告訴她,爸爸找到她了,爸爸沒有忘了阿寶。”
“……好。”裴鬨春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他同樣被說得紅了眼眶,然後看著那老人笑著揮了揮手,一點點地消失在黑暗空間之中。
[009,彆那麼著急送我過去,有沒有什麼辦法,讓我等裴寶淑離婚後,或者是最難的這一關過了後再發病?]裴鬨春二話不說,頭一個求助的便是009,畢竟生病這種事情,很難控製,尤其還是阿茲海默症。
[有,我這裡有個狀態延緩卡,能鎖定被考核人的一項身體狀態,時間長度是三個月。]熟悉的機械音響起,這回卻挺要人覺得親昵。
[三個月?應該夠了……009要多少錢?]他已經習慣009這死要錢的作風了,反正等考核完了再扣,他還是付得起錢的。
[不收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