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被遺忘的世界(十三)~(十五)(2 / 2)

“哪有!沒有重!”餘澤一努力吸氣,試圖收回自己好像確實有了一丁點的小肚子,他還不懂,單靠這麼吸氣是無法減輕自己重量的道理,“我才沒有吃什麼呢!”

“好好好,你沒有。”裴鬨春抱起餘澤一來很輕鬆,故意加速衝到了廚房裡,忽然在高空中加速的興奮感,要餘澤一忍不住激動地叫了起來,“來看看外公給你們做了什麼大餐!”

裴寶淑在外頭看著,笑著搖了搖頭,她最擔心的,便是在和丈夫離婚後,餘澤一的人生中缺失了父親的角色要如何補足,可父親的存在要她很是安心,無論是在出去旅遊時,還是回家之後,父親都像是一座偉岸的山,要人能依靠。

“哇,有我最喜歡的糖醋排骨呢,外公你真好!”廚房裡頭正是一片熱鬨,餘澤一早就忘了剛剛他在心裡發下的要和外公冷戰一小時的諾言,親昵地貼著外公的臉蹭來蹭去。

“好了好了,爸,澤一,該來吃飯了!”裴寶淑笑著進去,開始幫忙打飯,她的一聲令下,要裴鬨春迅速地放下了餘澤一,也開始端菜、端湯起來。

餘澤一能乾的不多,不過還是能負責碗筷的,他殷勤地跑前跑後,把碗筷放好,然後乖乖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等著飯菜。

裴寶淑也已經落座,他們家的習慣是除非有人不能來,要不都是一家子坐齊了才開飯,她看父親老不來,忍不住開口:“爸,你怎麼還不來吃?在乾嘛呢?”她很奇怪。

“打湯的勺子呢?”裴鬨春迷茫著臉,正在廚房裡打轉,“我記得我剛剛就放在這裡來著!”

“外公,勺子在這呢!”餘澤一眼神最尖,他一下找到了失蹤的勺子,正放在湯鍋裡,“剛剛你端湯過來的時候,湯勺就在裡麵了!”

裴鬨春這才走出來,看見那勺子鬆了口氣:“我說呢,找半天沒找著!”他拍了拍自己的腦門,“我這腦子,丟三落四的,連這都記不得了,人老了,不中用了……”

“說什麼老呢!”裴寶淑聽著刺耳又難受,拉著父親落座,“你這才六十出頭的人,剛退休呢,現在政府都還經常號召著要延遲退休呢!你忘了,就那李老師你的同事,到現在還在家裡開小飯桌呢!怎麼會老呢!”

事實上人當然是會老的,以往父親看上一晚上的文章都不會疲累,現在每看一會,就得抬高老花眼鏡,滴點眼藥水,揉揉眼睛,兩鬢的頭發也開始有些發灰、發白了。

“六十了,也得服老。”裴鬨春歎了口氣,“這老胳膊老腿的不說,就這腦子,也不好用了。”他低頭喝著湯。

“丟三落四是很正常的,你看看我?”裴寶淑指著自己,“我今天早上在上課的時候,忽然想起來自己手機不見了,要不是上課立刻開始找了,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課,我收著課本,手往兜裡一摸,這才發現我的手機就在兜裡,所以你看,我不也忘嗎?這哪有說什麼老不老的!”

“嗯。”他看上去依舊很低落。

“外公吃點肉。”餘澤一看出來外公心情不好,往他碗裡迅速地夾了塊肉,“多吃肉身體就好了。”

裴寶淑低著頭,筷子撥弄著飯,卻一下都沒夾起來:“還有這人老了,器官肯定多少會退化,要不我們不都是神仙了?這很正常……”

她沒注意到,自己翻來覆去地說了好多回“很正常”,一方麵,她心裡明白,這一切是正常的表現,可另一方麵,她的心裡又格外痛苦,這種正常的表現,往往意味著你愛的人在變老,在靠近死神的路上。

“沒事,吃飯,吃飯。”裴鬨春擠出笑,這一家子,又很快恢複成了平常那樣,熱熱鬨鬨地吃飯,然後熱熱鬨鬨地聚在一起,乾起了各自的事情,熟悉的作業交響曲也在家中準點響起,至於結束是何時,那就要看餘澤一的努力了。

今天晚上,裴鬨春提前回到了房間,他靜靜地關了燈躺上床,開始呼喚那個也許並不會回複的009,他的神情有些恍惚,三個月的時間,已經差不多到了,今天在忘記湯勺在哪的時候,他立刻心裡一咯噔,很是恐慌,這和女兒舉的例子其實挺相似,隻是他總覺得,代表著某種信號。

[009,你在嗎?這個世界,我會和原身一樣,忘記一切嗎?包括係統,包括我自己,包括原身的回憶?]

他等了很久,以為不會有回音,009卻忽然出現:[會,但是為了避免宿主過度陷入劇情,且出於人身考慮,病情不會發展到嚴重不能自理的程度,每天會提供約一個小時的蘇醒時間,讓宿主恢複清醒的意識。]

裴鬨春聽懂了009的意思,係統對這個世界,進行了某種程度上的修飾,他的病情,是不會像原身那樣嚴重,甚至連生活都不能自理,可是遺忘……遺忘真的很可怕,裴鬨春隻要想到,也許某一天,他會忘了自己是那個未來人裴鬨春就覺得有些瑟縮,這倒不是他膽小,隻是人類在麵對“抹殺自我”時,與生俱來的畏懼感。

[在未來,還有類似阿爾茲海默症這樣的疾病嗎?]裴鬨春不禁疑惑,他非醫學專業畢業,對這些疾病並不算特彆了解。

[很遺憾的告訴你,有。]009的機械音不知為何變得縹緲起來,[人類,作為智慧生物,身體中的奧秘超乎所有人的想象,永遠在試圖解決難題,可永遠也有新的難題出現,就如人類沒法永生一樣,哪怕試圖將他們克隆複製,那也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

它的聲音聽起來很低落:[我有位前輩告訴過我,我們這樣的智能生命,某種意義上是永生的,可人類不是,無論再努力,壽命一定是有限度的。]

[好的,我明白了。]裴鬨春突然挺遺憾,自己當初沒有選修醫學,畢竟未來治病有一半已經全靠智能診斷,一般人哪怕半點生活常識都沒有,也能在智能機器人的照顧下活得很好,[所以我必須接受遺忘嗎?]

[是的,即使是在未來,你也有可能會出現類似的病症。]009說話的腔調忽然變得感性,[人類之所以像是奇跡,便是因為難以複製,生命有且隻有一次,後悔的事情不能再重來,丟失的記憶也很難再被找回。]

[好的,謝謝你的解答。]

[沒事,今天是免費谘詢:)]009在最後還開試著開了個玩笑,可裴鬨春卻笑不出來,他好像聽懂了009的意思,卻又好像沒有聽懂。

“遺忘,也有可能是必然嗎?”他伸出手,在空中一握,什麼都沒有抓到,鬆開手也是如此,空空如也。

關上的燈重新被打開,裴鬨春披著外套坐到了書桌前,打開了本子,開始奮筆疾書些什麼,既然一切很快就要開始,那不如早做準備。

……

“好了好了,你個小懶蟲,都多大的人了,怎麼還因為賴床被我抓起來鬨脾氣啊。”裴寶淑無奈地搖了搖頭,伸出手掐了掐兒子的臉蛋,餘澤一今天早上像個毛毛蟲一樣,在床上鑽來鑽去,死活就是不肯起來,最後她沒辦法,隻能把被子一掀,強行把人給挖了起來,現下這孩子啊,正在鬨脾氣呢。

餘澤一滿臉怨念:“明明是媽媽你自己起早了,我還可以再睡五分鐘的!”他房間有鬨鐘,他才不是故意賴床呢,而是想要多睡幾分鐘,媽媽才不懂這幾分鐘是最幸福的了。

“好,我給你道歉,對不起,不過咱們早起才是對的,你看外公比我們起早了那麼多,還準備了好多好吃的呢!”她指著桌上的麥片、麵包這些,“爸,你早上沒出門?”裴寶淑忽然有些疑惑,昨天早上爸爸還說,今天浩天回來了,他要到樓下去買浩天喜歡吃的水煎包呢!

“……”裴鬨春出著神,忽然回神,“沒,我想吃麥片也挺好的,就沒出去。”他單手插在兜裡,緊緊地抓著一個昨天晚上才手工做好的小本子。

裴寶淑端詳了父親片刻,又忍不住問:“你昨晚沒睡好嗎?臉怎麼有點腫?”每回爸爸隻要是睡不好,臉就會立刻浮腫起來,眼睛看上去都有些凹陷,今天就是如此。

“嗯,有點失眠。”裴鬨春埋頭,暫且錯開女兒的眼神。

“那等下我們出去了,你可千萬要再睡一會,中午我儘量早點回來煮飯,你就在家裡休息好嗎?”裴寶淑擔心地交代著,人過了五十,各種毛病就來了,什麼痛風、糖尿病、高血壓……各種各樣,有的老人甚至一天吃的藥就能裝個半盒子,爸爸雖然一向身體健朗,可也不能不防。

“好,我等下就休息。”裴鬨春沒抬頭,事實上他在撒謊,等等他就打算要出去了。

裴寶淑和餘澤一都不是慢騰騰吃飯的性子,兩人如風卷殘雲,一下就把飯吃得乾乾淨淨,他們倆各自拿上背包,一個準備上班,一個準備上學。

“阿寶。”裴鬨春叫住了女兒。

“嗯?怎麼了爸?”裴寶淑站定,“是要帶點什麼嗎?中午你有什麼想吃的?”

“沒有,是這個,你帶去學校插著,配昨天的花,好看。”裴鬨春從旁邊的桌上拿出了一個小袋,裡頭放著塊花點給的蓄水海綿,上頭插著幾枝勿忘我,是紫色的,開著花,枝條纖長。

“好,我帶過去插在辦公室的桌上,肯定好看,謝謝爸。”裴寶淑笑得很甜,把花小心地端正拿好,揮了揮手,“那我帶浩天去學校了!”

裴寶淑還記得,從前學校裡組織要買婦女節花束的時候,她去過幾回,花店老板通常都會推薦在康乃馨之類的花中插入幾根滿天星、勿忘我作為點綴,才不會太單調,那時她對這花的印象是“點綴品”,可爸爸這麼一收拾,一把拿著,竟熙熙攘攘地很是可愛,吸引人。

“外公再見!”餘澤一也乖乖地和爺爺揮揮手,送花什麼的他才不嫉妒呢,昨天他送媽媽的玫瑰花現在還在車上插著呢。

“再見!”裴鬨春揮著手,看著兩人的身影一點點地消失,把門關上,他手往兜裡掏,拿出的是一本大概隻有手掌大小的冊子,旁邊用圓環訂著,一頁一頁的。

頭一頁,寫的是裴鬨春的個人情況及家庭地址,下頭還寫著女兒的名字和電話號碼,配上了一句“如若走失,煩請送回,必有重謝。”這也是未雨綢繆了,萬一丟了,沒準遇到好心人,就能回家了。

第二頁,則是裴鬨春昨天晚上,根據網上能搜索得到的檢測項目,試著測試自己,並一項一項地抄寫下了情況,密密麻麻地,後頭還有自述,寫了他這幾天,是如何發現自己記憶力減退,狀況不太對勁的,希望醫生幫忙診斷,是否出現了阿爾茲海默症。

再往後,是裴鬨春寫的自己今天的日程——說來好笑,他現在連原身記憶裡小時候吃過的一塊糖是什麼牌子都想的起來,可卻對剛發生的事情一晃眼就忘。

事實上裴寶淑並不知道,今天早上他不是起得早準備,是特地調早了鬨鐘,怕自己忘了什麼,果不其然,他一醒來,站在廚房半天,怎麼都想不起來今天要準備什麼,後來像是無頭蒼蠅般團團亂轉,看到了麥片和麵包,便隻能這樣簡單準備,直到現在,他還依舊想不起來,他有沒有答應過女兒要準備什麼樣式的早餐。

更彆說,他特地燒好了開水,以為沒燒,又重新按了一回,恍恍惚惚,若不是打開蓋子看了一眼,沒準水燒乾了都不知道。

他穿著的是胸前有小口袋的襯衫,那兒彆著一根筆,裴鬨春立刻拿起來,往後頭翻了一頁,寫了備注:燒水時記得打開看看,確認沒有燒過再燒,每天要準備什麼飯菜提前記好,不要忘記。

然後站在客廳中的他,深深地歎了口氣,那種拚命想都想不起自己忘了什麼的感覺,真的,非常可怕,裴鬨春甚至不敢想,當真的忘記一切,忘記自我後,“我”還是“我”嗎?

不過現在也顧不得這些,他很快拿起了手機,按著日程表上要求的打起了電話,時間緊張,他想要儘量在中午前回來。

電話那頭很快接通,年紀大的人睡眠都少,一般都早起,裴鬨春的兩個妹妹,還有早上晨練的習慣,不是打太極就是扭秧歌,五點多天還蒙蒙亮就都起了。

先接到電話的是裴大妹,她正在煮著飯:“大哥,什麼事?我在家裡呢,嗯,你要我過去一趟?行,幾點?……七點半?那麼早過去乾什麼?你要看病?”她連手裡的刀子都放下了,坐在了外麵客廳的椅子上頭,神情越來越嚴肅,“你是說……你覺得自己老年癡呆了?”

“好,沒事,你千萬彆自己一個人出門,等我到那再說,你也彆打電話了,你交代不清楚,我和二妹說。”裴大妹心急火燎地掛斷了電話,手緊緊地握著,人到了老,就要服老,對於老年病,沒準他們比小醫生知道的還多,身邊癡呆的、中風的、癱瘓的各種各樣的老人從來不少,可人就是有這麼個壞毛病,好像沒發生在自己身上,就會覺得這東西距離自己很遠。

“大姐!”裴二妹喘著氣,剛帶完舞回來,手上還帶著一堆器具,“沒事,我不忙,你說!”她喘著氣喝水,表情越來越差,最後那些東西一股腦都掉到了地板上他都沒發現。

“好,我就去!我就去!”

七點剛十分,家裡的門鈴就響起了,裴鬨春一打開門,他看到的就是眼睛紅紅的兩個妹妹,他笑了:“哎呀,哭什麼,不嚴重,怎麼就哭了呢。”

裴二妹抽噎著:“你彆嚇我,年紀大了忘記事,不是很正常嗎!咱們去看醫生,你可彆自己嚇唬自己!”

“好,你放心,大妹你彆怕啊。”

裴大妹拿在手上的手包直接落了地,一串眼淚直接湧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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