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生病的人而言, 能在周邊,享受到最好或者較好的醫療資源, 算得上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可同時,更要人痛苦的是,哪怕享受到最好的醫療資源後,依舊會發現,醫學並不是萬能的。
離裴家不遠的地方, 正是c城第二醫院,和中心醫院一樣都是綜合性三甲醫院,院內的神經內科和肝膽外科都算得上是王牌科室, 在國內都很有名氣,每天一開門,便會有不少患者湧入排隊,爭先恐後地掛號, 生怕耽擱了診治時間。
裴二妹動作利索,她負責拿著裴鬨春的醫保卡去前頭掛號,裴大妹則挽著裴鬨春坐在大廳的椅子上頭,眼周到現在還是通紅的, 她神情很是恍惚, 要知道,就在剛剛, 自家精明了一輩子的大哥, 竟是忽然像是認不出來一樣, 管著裴二妹叫大妹,雖然看她一哭,裴鬨春反應了半天,又叫了回來,可裴大妹和裴二妹心裡都清楚,看來這回,大哥確實是生病了。
對於她們倆而言,大哥向來是個可以倚賴的人,也是他們這兄妹三人的核心,雖然大哥相對年長她們一些,可差得也不多,她們從前開玩笑地說過幾回,也不知道三兄妹會是誰走在前麵,可當這樣的疾病突然爆發時,依舊像是驚雷,炸在人的心裡。
“沒事,大妹,人嘛,都是要生病的,病了就治病,治不好就等死,人這一輩子,又有誰不是在等死呢?”裴鬨春輕聲地安撫著妹妹,事實上他確實看得很開,現在病情估計進展得還不是很快,他對自己穿越諸多世界經曆考核的事情,也記得清楚,病死過很多回,對生老病死也看開了許多。
“胡說!現在科技這麼發達,哪有治不好的病啊!”裴大妹吸了吸鼻子,她都做人奶奶的人了,現在還和個孩子似的,哭得一塌糊塗,隻是她心裡知道,這老年癡呆,恐怕沒那麼好治。
人到了這把年紀,多少心裡也有些數,哪怕再健康的人,也會忍不住豎起耳朵,偷偷地聽一些關於老年疾病的情況,平日裡的閒聊嘮嗑,最常被提起的,便是周邊哪一家的哪位老人,得了什麼病,出了什麼事,或是走了。
大家最恐懼的,反倒不是什麼老三樣,而是所有會讓人失去自理能力的疾病,無論是老年癡呆,還是中風等引起的癱瘓,都要他們聞風色變,不寒而栗,甚至有時,都忍不住要說,如果有一天我成了這樣,還不如走了更好。
如果老年癡呆有得治,地方電視台上頭又怎麼會三天兩頭登什麼尋人啟事呢?
“好了,掛好了,我們去六樓。”裴二妹取好了號,便帶著大家網上,她嘴皮子利索地,不斷再安慰著裴鬨春,“這哪有什麼大事,大哥,我給你說,咱們家就沒這個基因,你忘了,咱們爸媽年紀大的時候,個個精明,人家都說,這個東西是要講遺傳的!我們祖上十八代都沒這個毛病,怕什麼呢?再說了,人啊,年紀大了,這一輩子記的事情也多了,這多多少少,不也得忘一點嗎?”她的語速比平時還快,劈裡啪啦地一頓說,卻要兩個了解她的人一眼看破了她心裡的緊張。
裴鬨春覺得心裡挺暖,在原身的記憶裡,這兩個妹妹也算是為他操了不少的心,隻是後來,她們倆年紀也上來了,自己的家庭也得照顧,便隻能看著自家的侄女一點點地為照顧父親焦頭爛額,無能為力,有好幾回,這姑侄三人,直接坐在一塊抱頭痛哭,當然,那時記憶懵懂不知的原身隻覺得莫名其妙,甚至還有些害怕,縮回房間裡看都不看。
“你們就彆替我著急了,萬一真病了,早查出來也好,咱們兄妹也能一塊多聚聚,珍惜眼前時光,總比哪一天再想和我說話,發現我什麼都忘了好吧?”
“閉嘴!”裴大妹難得的生氣,“不要亂說話,呸呸呸,都沒檢查呢!你那麼專業,你咋不自己去做醫生呢?哪有人沒看病,就給自己診斷的!”
“對,大姐說得對,沒準就是個小毛病呢!”裴二妹也連連點頭,有時候不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隻是哪怕有一絲希望,都會希望是好的那個結果。
可有時候,一切總是事與願違,哪怕有再多的期盼,都會在現實的麵前轟然倒塌。
要診斷老年癡呆,要做的檢查並不少,裴家三兄妹也是這才知道,原來可能會引起類似記憶、判斷力上問題的疾病不止一種,雖然再做了簡單的詢問對話後,那醫生已經粗略判斷,這肯定是出現了問題,可要確診,還是開了一堆的單子,什麼抽血檢查、核磁共振,好幾大項,每個項目都要排隊,尤其這核磁共振,還得要提前預約,約好了等明天再來,到時候拿著檢查單子再去找醫生。
裴二妹心裡頭實在著急,她等不了,便托著家裡兒子認識的朋友去問了那神經內科的醫生,三人在那等到十一點多,門口那沒什麼人才敢進去,生怕插了彆人的隊伍,畢竟他們都清楚,求醫時大家都一樣的緊迫擔心,在知道是認識的人後,那神經內科的醫生便也沒等報告,推心置腹地和他們說了心裡話,就裴鬨春目前的這些表現,再加上之前沒有相關病史,現在也沒有其他身體上的症狀表現,如果不出意外,十有□□的就是阿爾茲海默症了。
“……不過按照裴先生說的,他這兩天才出現這個問題,之前都很清明的話,大概率還是早期症狀,像是類似這樣的記憶症狀,很多家人都會覺得沒什麼大礙,能早期就醫的寥寥無幾,畢竟這些症狀都很容易被忽略,有很多人最後到醫院的時候,都已經連基本的對話都成問題了,能及時就醫,還是很好的。”那位呂醫生很和氣地安慰著。
裴二妹拿著塊方巾擦著眼淚:“不是我們發現的,是我哥自己覺得不對勁,呂醫生你看,我哥就是這麼聰明的一個人,連自己情況不對頭都能發現,他怎麼就會得這個病呢?”她想不通,如果是她自己得,她還能理解,畢竟她是個笨人,也不愛思考,可大哥和她不一樣,還天天看書呢,怎麼會呢?
裴大妹現在反而要鎮定一些,她咬著牙告訴自己可不能倒:“那呂醫生,你說早期發現及時就醫很好,是不是意味著他這個病現在還能治療?我也聽人說過,就像腫瘤,早期發現一下就好了,如果是晚期,就是花再多錢都難治。”她期待地看著醫生,剛剛那番話,要她重新燃起希望,對啊,大哥可和她知道的那些人不一樣!
“……”呂醫生在裴大妹期盼的眼神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半晌,他堅定地搖了搖頭,這搖頭一下擊碎了裴大妹的希望。
“醫生,我不是衝你發火,我就是心裡著急。”裴大妹先解釋了一句,“如果沒有意義,那早期發現晚期發現有什麼區彆,不都一樣治不了嗎?”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那呂醫生扶了扶眼鏡,很是鎮定,任誰家裡人遇到病都會著急的,“早發現,意味著早治療、早康複,雖然不是百分百,但及時的藥物配合和康複治療,對於延緩病程是很有效果的。”
他解釋了很多,意思並不難理解,這個病一旦開始了,就是不可逆的,不像是很多普通疾病,存在痊愈的可能性,可治療和康複,就意味著“變糟糕”的速度能變慢,或者不會變得那麼糟糕,最起碼,也算是黑暗裡的一點星光。
“我明白。”裴大妹失落地回,勉力笑了笑,“隻是醫生,那早晚發現,其實差彆也沒那麼大。”
“對於病人而言,也許沒有,可對於家屬而言是有的。”若不是人介紹來的,呂醫生不會說得那麼推心置腹,畢竟現在醫患關係緊張,說得過頭了,等等被投訴到上頭又是很多檢討,“老實說,我見過、經手過類似的病人很多,像是這樣的疾病,如果到了晚期才發現,對於家屬而言,是巨大的心靈折磨。”
“……早發現,也意味著給你們發出了一個信號,在病人徹底失去相關能力之前,能和他好好地告彆。”呂醫生頓了頓,觀察到裴家兄妹的狀態都還好才繼續往下說,“也能讓病人在還清醒的狀況下,好好地安排自己的事情,有什麼該說的、該交代的,都提前吩咐。”
‘
呂醫生並不是危言聳聽,他見過很多類似的案例,有的病人是一家之主,家裡的存款都在個人戶頭,結果忘了密碼,也忘了存折和銀行卡的位置,家裡人翻來覆去,最後連看病的錢也得去借;也有的病人家屬,一直在外地,好不容易回來,發現病人已經認不得自己,痛哭流涕,想知道病人有什麼話想和他說,卻一句都問不出來。
對於人類而言,到底是**重要,還是精神重要,有的人雖然還活著,可是從精神的層麵來說,他卻無限地接近死亡,在醫院看多了悲歡離合,反倒會發現,能好好地、體麵地告彆,已經是一種幸運。
“……好,謝謝你醫生。”裴鬨春拉著兩個妹妹起來,給呂醫生鞠了個躬,他說的話,也同樣觸動了他的心,這並不是什麼大道理,而是人世間,大概最質樸的“願望”。
“謝謝你了。”裴大妹和裴二妹異口同聲地道了謝,雖然呂醫生講得聽殘酷,甚至有些暗示著要裴鬨春把之後的事情安排一番,可她們都是講理的人,知道這些話雖然不那麼順耳,卻都是好話。
一行人恍恍惚惚地走了出去,唯有中間的裴鬨春神態自若,當然,路過的人並不會覺得有什麼奇怪,畢竟在醫院,發生什麼都是可能的。
“好了好了,我們趕緊回去,要不等等阿寶和澤一到家了,還以為我丟了呢。”裴鬨春背著手,還開著玩笑,“結果最後發現沒丟,隻是和你們倆出來了。”
裴大妹和裴二妹都笑不出來,心情很複雜,良久,裴大妹猶豫地開了口:“大哥,那接下來要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就好好地過日子,這日子啊,還是得照樣過。”裴鬨春隨意地回答。
“……那,那之後呢?”裴二妹哽咽著問,孩子小時候常奇怪,為什麼好像很少看到大人的眼淚,其實隻是還沒有到傷心的地方。
“等哪一天啊,我真的不認識人了,就到什麼康複中心,養老院去過日子。”他背著手,三人打算走回去。
裴大妹激烈反對:“去什麼康複中心、養老院,咱們家又不是沒有人?”她想起裴寶淑目前的狀況,忍不住歎了口氣,“其實如果阿寶沒離婚……就好了。”
她知道自家大哥,心裡一直把女兒當寶,現在裴寶淑單身,若是家裡有個不能自理、動不動就會跑丟的爸爸,彆說再找個對象了,就是正經過日子都難,若是有個丈夫,好歹有個依靠,家裡有個男人,也能頂事——這頂事,並不是看不起阿寶,而是她以前伺候過生病的公公,男人和女人體力上天然有差距,萬一哪天人爬不起來床,一個女人要搬動起一個大男人,著實吃力。、
“這話我就不愛聽了啊,阿寶離婚就對了,人這輩子有多長?就為了我,和那餘浩天拖下去,有意義嗎?這件事是我做的主,我自己開心,要是阿寶沒和那餘浩天離,我死了都不甘心!”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錯了不再提了,你彆再動不動說什麼死的,我心裡難受!”裴大妹紅著眼,握住了大哥的手,她也知道自己這想法不對,可這時她親哥。
“再有咱們都是高知識分子了,現在國家不是推行社會養老服務體係嗎?要是人人都有你這種想法,那養老院還開不開了?人家專業人做專業事,就要給點支持,再說了,我們自己在家照顧,還能比養老院好啊?”裴鬨春要把這樣的想法掐死,上輩子裴寶淑哪怕是瀕臨崩潰時,都沒生出把父親送養老院的心,一是因為她自個兒孝順,舍不得,二也是因為無論是身邊的親戚還是社會,整體的風氣,就是把老人往養老院丟是不孝順。
裴二妹同樣不天能接受這個想法:“你沒看那新聞,多少護工虐待老人,對老人不好的,萬一你去養老院給人欺負了呢?”
“那你怎麼不說,還有老人叫子女給養老院送錦旗的呢?”裴鬨春笑著回,“久病床前無孝子,我還記著呢,以往你們照顧公婆的時候,也累得頭暈眼花,心裡也來氣,我以前照顧咱們爸媽的時候也一樣累,到最後,磨得你怨我、我怨你的,有意思嗎?”
“就你豁達!彆人都在家裡好好的!”
“可我這毛病不一樣啊。”裴鬨春攤手,“我昨天晚上就上網查了,有天天發脾氣鬨事的、有基本生活不能自理的、有成天往外跑撒手丟的……這和其他毛病還不太一樣。你沒聽人家呂醫生說啊,我這就是抓住機會了,提前安排好自己,我還要給自己挑養老院呢,到時候把咱家房子賣了或是租了,再加上退休金,我要去最好的養老院,睡最好的房。”
他這樂觀勁,讓裴二妹沒忍住拍了他一下,又哭又笑的:“我都問過了,咱們省會那有個最好的養老院,一個月要三四萬呢,還住小彆墅,專門護工照顧,你的錢付不起!再說了,遠的,我們都沒法子去看你。”
“那麼奢侈的,咱們住不起,我就住個c城最好的就行。”裴鬨春立刻退而求其次,“到時候要是阿寶不來看我,你們就打,我先替你們看看情況,如果你們看我住得不錯也能過來,還真沒準,老了我們三兄妹又能成鄰居了,天天一塊出去玩!”
裴大妹終於被逗笑了,她瞪了自家大哥一眼:“哪有你這種愛住養老院的,再說了,我和二妹才不去呢,我們自己有家!”
“好,我自己住,我自己住。”裴鬨春隻是笑著回答,臉上的神情依舊如故,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
“大姑,二姑,你們都多吃點。”裴寶淑笑起來的時候有個好看的酒窩,她自己都顧不上吃,忙著給每個人夾菜,她中午一回家就發現爸爸不在,她沒多想就先煮飯,畢竟爸爸還是有些屬於個人的娛樂活動的,比如什麼到老年活動中心下棋之類的。
可沒想,這飯菜還沒做好,門那就有了動靜,進來的不止爸爸一個,還有大姑、二姑,隻是不知為何,大姑和二姑臉上的表情不算太好看,爸爸則和往常一樣,沒什麼差彆,裴寶淑確認了大姑和二姑要在家裡吃飯後,便也被匆匆忙忙地下了點粉絲湯,生怕誰不夠吃。
“好,我會多吃。”裴大妹吃得很快,今天一早上,他們三又是鍛煉又是走路的,在醫院也一樣,上上下下的,還哭了幾場,現在肚子早就翻江倒海地發出了饑餓的信號。
餘澤一在旁邊挺乖,時不時地還給外公夾著菜,等到吃完飯,他便第一個進了房間,下午還要上課,外公和媽媽早就替他規定好了,每天中午都得要好好休息。
看到餘澤一進了屋,門也已經關得嚴嚴實實,裴大妹總算能開口:“阿寶,你先彆急著收拾,等等我和你二姑來,現在你有沒有空,我們到你爸房裡,有點事情要說。”
“……好。”裴寶淑有些迷茫地跟了過去,心裡隱隱地有些緊,她忐忑不安地跟了過去,看見的卻是爸爸安撫的笑,隻是這份不安心,怎麼都安撫不下去。
然後便是石破天驚。
“……確診了嗎?”裴寶淑臉色有些白,她騰地站起,已經沒法安安穩穩地坐下了,神色有些倉皇地看向父親。
“還沒,但是醫生也已經說了,十有□□,不管是什麼問題引起的,但結果都大同小異。”裴鬨春輕聲回答。
“我們去b城,去s城再看看吧?那邊有很多好醫院的!”裴寶淑焦慮地走了起來,“我想想,我好像有認識的人在那兒,我問問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