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妹知道裴寶淑心裡難受,可他們都必須得接受現實:“咱們二院的神經內科,在國內都不算太差,那呂醫生,說得也挺直白,應該是沒錯的。”
裴寶淑惶惶地坐在了床上,她低著頭,原本稍微分開的劉海現在耷拉在眼前:“太突然了,真的太突然了。”為什麼不好的事情,總是接二連三的來,她才離婚沒多久,爸爸就病了。
“我們也覺得突然。”隻要在晚輩麵前,便會下意識地收起自己的軟弱,剛剛哭得最凶的裴二姑,現在看上去神情都是堅毅,“可既然事情都已經發生了,那我們都要學會去接受,阿寶,你看看你兩個姑姑,都是還很年輕的時候,就沒了爸媽,你看,醫生也沒說死,沒準再過十年,科技發展,就研發出能夠治療這個病的藥了,對不對?”
“……我真的接受不了。”裴寶淑有些狼狽地低著頭,手抱著腦袋,在事情真的發生之後,她忽然清楚地意識到,對她來說,沒有什麼比爸爸更重要。
“阿寶。”裴鬨春一開口,女兒便看了過來,“今天那位呂醫生告訴我和你的姑姑們,你爸我啊,運氣特彆好。”
哪裡運氣好了,一點也不,如果運氣好就不會生病了。
“人這一輩子,本來就是一直在告彆的。”裴鬨春看著女兒,“就像以前你媽,人說不好就不好了,最後連句交代都沒有辦法留下來,你看現在,爸爸多幸運,有了這麼個機會,能夠好好地和你們告彆,也能在我有限的記憶裡,多看看你們,多記住你們的樣子。”
裴寶淑隻是掉著眼淚,她並不想接受什麼告彆,她寧可爸爸健健康康的長命百歲。
裴鬨春靠過去,伸出手輕輕地替女兒擦掉了臉上的眼淚:“還哭啊?上回不是和我說你以後不哭了嗎?等等澤一看到了,還以為我欺負他媽媽了呢!到時候沒準進來打我一頓保護你。”
“澤一哪敢打你,你淨愛瞎說。”她知道父親在哄自己,努力控製著眼淚,在離婚之後,她和父親一塊出去旅遊時,她曾在談心時向父親保證,最傷心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從此以後,她不再哭了,可這還沒多久,怎麼就又這麼難過了。
“我要鄭重警告你們幾個,可不要在我麵前哭了,沒準以後我什麼都記不住了,就記得你們三個,在我麵前哇哇大哭呢!多不好,對不對?”裴鬨春隻是笑著說話,“我們不是很愛說那句話嗎?既然事情都發生了,那我們就學著去接受,趁我還有記憶,咱們一起把想做的事情做了,也替以後的你們和我都留點念想,這不是很好嗎?”
“……嗯。”這一點都不好,可即使這麼想,裴寶淑依舊點了頭。
“還有一點要和你們強調啊,既然我現在還是清醒的,我的事情還是要讓我自己來做決定,知道了嗎?”裴鬨春很是鄭重地說,“我知道你們對我好,也想念我,可很多事情,我也有我的想法,我也希望未來有一天,哪怕我真的到了失去記憶的程度,你們也不要替我做什麼決定,好嗎?”
“好。”裴寶淑點頭,她雖然從大姑和二姑的眼神中,隱約看出了,爸爸的這些“決定”大概會不太和她們的心願,甚至包括她的,可如果真的到了那個地步,她還是希望,能夠一切聽爸爸的,就像爸爸為她做的一切決定,歸根結底,都是她自己樂意的那樣。
這場“嚴肅”的會議,很快就告一段落,畢竟裴寶淑還得送兒子去上學,自己也得去學校,裴大妹和裴二妹倒是留下了,兩人隻想多看看裴鬨春,和他在一塊說說話。
……
[今天一切都好,阿寶帶了獎狀回來,今年她是學校評選的優秀、師,澤一也帶了考卷回來,今年期末,他考了雙百,老師表揚了他,說下個學期繼續努力,就能爭取三好學生,我很高興,煮了一桌飯菜,隻是我忘了、魚怎麼處理,最後沒煮,買菜的時候,明明寫好了,可還是忘記了買豆、,幸好阿寶和澤一都不嫌棄,一家人吃得很好,過得也好。]
桌上的台燈正開著,照下一片光,裴鬨春低著頭,正在伏案寫著什麼,現在的桌上,和從前的很不相同,擺著好幾本各式的筆記本,他手頭這本,寫了可能有三分之一厚度的樣子,隻是他書寫的過程像是不太順暢,寫幾個字便要頓一下,猶豫片刻再繼續往下寫。
他的阿爾茲海默症及時乾預,進展得比常人要慢些,可也已經開始影響他書寫、表述的能力,要像是以前一樣,動輒揮揮灑灑,文采斐然已經全無可能,但還是能做到把基本意思表達清楚,隻是有好些字,他怎麼都想不起來,隻能等一會去問問女兒。
現下沒有事情,他便往前翻,自從診斷出得了病,他每天都要寫上至少一麵的日記,能看得出,一開始,寫個滿滿一頁不成問題,中間也很流暢,沒有不會書寫的字,到現在,連寫滿一半都難,更彆說還有不少想不起來的字了。
他伸手往兜裡摸,是個小小的能放到口袋的本子,一開始的是他自己做的,現在的則是裴寶淑買回來的,他翻看著,確認今天的事情做完了沒有,他隨手必須有著本子和筆,每一項事情一做完就得馬上打勾,否則等一會很有可能就會馬上忘記。
小冊子上,隻有那項刷牙洗臉和另一項睡前工作沒有打勾,他立刻捧著冊子帶著筆,到廁所裡頭整理起來,幸運的是,他唯獨在自理能力上沒出現太大的問題——現在的他,已經記不起來是係統的功勞了,隻覺得沒有耽擱女兒。
“媽媽,外公今天有沒有好一點?”已經做完了功課,餘澤一開始了他的例行詢問,病情確診後,裴寶淑也沒瞞著兒子,把這件事完整的告訴了澤一。
隻是餘澤一還不太能夠理解阿爾茲海默症的可怕,媽媽的說法很簡單,隻是說外公的記憶力會變得很差,然後一天天地忘掉一切,最後甚至忘記了他,也忘記了媽媽,這年頭的孩子大多會上網,他識字不全,到網上連蒙帶猜地看了好些帖子,然後便偷偷地蹲在房間裡頭哭了。
可是沒關係的,他很快擦乾了眼淚,以後除了媽媽外,他還要連外公一起保護,他會很快長大,然後要他們一點煩惱都沒有。
“……可能沒有。”裴寶淑笑著搖了搖頭,她想起晚上的場景,今天中午,爸爸就聽說了她和澤一的好消息,下午便出門買了菜——現在的裴鬨春還沒有出現失去空間能力的問題,他手上綁著防丟環,手機也開著定位,平時還會帶著紙條,裴寶淑便還沒有控製他的外出。
到了晚上裴寶淑到家的時候,爸爸正在廚房忙碌,裴鬨春做得一手好菜,他最擅長的菜色之一,便是這鰻魚豆腐湯,以往爸爸曾經開玩笑地說過一回,他閉著眼睛都能把這道菜做好,就在今年暑假,裴寶淑還吃過幾回。
可當她進入廚房的時候,看到的卻是站在水槽前束手無策,很是茫然地父親,她走過去一看,那裡頭攤著個紅袋子,一條半死不活的鰻魚正在裡頭動彈。
“阿寶,這個要怎麼弄啊,爸爸不會。”裴鬨春尷尬地搓了搓手,看向了女兒。
裴寶淑當場眼淚就要下來了,她隻是利落地挽起袖子,然後走到爸爸身前,開始處理:“沒事爸,這個我來,這個不難。”這病就是這麼奇妙,明明就在中午,爸爸還會把普通的鯧魚做好處理,清蒸出來,可到了晚上,卻連他最熟練的鰻魚也不知如何是好。
裴寶淑很快就把這鰻魚切段處理清楚,她看了一圈,猜到爸爸要做湯,正在煎魚呢,她隨口就問:“爸,你今天是要做鰻魚豆腐湯嗎?那豆腐呢,洗了沒有。”可這問出去,身後良久沒有回答,隻聽到塑料袋翻動的聲音,她忙回頭,看見的是爸爸正蹲在牆角那,翻著今天他買回來的菜。
找了一回,裴鬨春站起來了,表情很迷茫:“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買。”
“沒事,我不喜歡吃豆腐,正好,咱們做個鰻魚湯就行。”裴寶淑立刻就笑,迅速地把白水下鍋,放入蔥薑蒜調味,然後等出鍋後說著要換衣服,立刻進了房間,捂著嘴,眼淚劈裡啪啦地往下掉。
在幻想和美好的希望裡,什麼都能變好,什麼都有可能,可在真實的人生裡,卻往往是壞事來敲門。
“可是外公還沒有忘記我呢!”餘澤一看出來媽媽傷心,安慰著他,“沒準奇跡就發生了呢!電視裡都是這麼演的!”事實上,就連餘澤一,也意識到了外公的狀態再變糟糕,今天晚上,外公拿了兩次葡萄給他吃,可自己卻完全沒有發現,這件事做了兩次。
他在前段時間,和爺爺說了外公生病這件事——事實上,爺爺和奶奶已經旁敲側擊地和他說過幾回,說爸爸對不起媽媽,他要擔負起男子漢的責任,孝順媽媽、對媽媽好,他中間見過爸爸一回,爸爸看上去變得好糟糕——爺爺和他說,外公這個病,很嚴重,他要多和外公相處,以後不要留下遺憾。
“謝謝你寶貝,很晚了,你該休息了。”裴寶淑隻是溫柔地摸了摸兒子的腦袋,在沒了丈夫後,無論是爸還是前公婆,都很儘心儘力的對待澤一,他並沒有因為少了個父親受到太大的影響,現在成績也表現優異,這算是不多的讓裴寶淑感覺到欣慰的事情了。
裴寶淑起身,身上披著外套,準備去看看爸爸,這也是她現在每天晚上的例行工作了,有時候半夜起來上衛生間,都要摸黑去看爸爸一回。
“爸,你睡了嗎?”裴寶淑敲了兩下門,便探頭進去,看到的是父親在房間裡不斷打著轉,神色焦慮,“爸,怎麼了?”她連忙走過去,一把抓住爸爸,安撫著要他坐下。
裴鬨春臉上神情迷茫,他看到女兒就像找到了主心骨:“阿寶,你來了就好,我找你有事!”
“有什麼事?”裴寶淑很耐心。
裴鬨春先是有神的眼神慢慢變得迷茫:“……對啊,什麼事情呢?我,我想不起來了。”一想不起來事情,人便立刻變得焦躁,他看上去很不安,左顧右盼的,自打症狀明顯,他的脾氣也變得急躁了許多,雖然不會傷人,可卻會傷己,上回說著自己想不起來,把自己腦門都給打紅了。
“好,沒事,我幫你想。”裴寶淑立刻抓住了父親的手,“爸,你的小本子在哪呢?就是那記每天事情的本子?”
“在這呢!”裴鬨春倒是記得,他手伸到口袋裡一摸,立刻找到了本子,乖巧地上交給女兒。
裴寶淑立刻翻到了今天對應的一頁,點了一下,上頭的項目基本都打勾了,隻剩下一項:“是這個嗎?爸爸。”
“不是,這個我記得的,要等你來了以後說。”裴鬨春立刻搖頭,露出孩子氣的樣子。
“那我想想……”裴寶淑開始飛速思考,每天晚上到了這個時間,爸爸都一定會做的事情,她開始在房間打轉,藥是她看著爸爸吃的,已經沒了,洗漱剛剛她看了眼,牙刷是濕的,也已經洗了……,“對了爸,是不是今天的日記,有什麼字不會寫?”
裴鬨春疑惑地側著頭,想半天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就算提醒了,他還是想不起來。
裴寶淑熟門熟路的到了書桌麵前,拿起筆記本翻到今天這一頁,果然上頭有幾個不會寫的字被點上了頓號,她向父親展示證據,耐心的解釋:“你看啊爸,你每天晚上都要寫日記的,每回你有不懂的字都會問我,今天晚上我教澤一功課,教了好久好久,結果還沒來得及和你說這幾個字怎麼寫呢!”
“是這樣嗎?”裴鬨春似信非信。
“嗯,是的,我是你女兒,我還會騙你啊!”裴寶淑拿了根筆,仔仔細細地教著父親:“你看,這是教師的教字,要這樣寫……”
小時候,父親總是這樣,握著她的手,告訴她要怎麼寫字,糾正著她的筆畫筆順,她長大了,曾經博學的父親卻老了,現在是她在教著父親。
這小型教學活動沒有持續很久,今天裴鬨春不會寫的字不多,在教完後,裴寶淑便幫忙把本子放回了桌上:“爸,有件事我想要和你商量商量。”
“怎麼了,阿寶。”
“我和澤一的寒假不是都快到了嗎?我想帶你還有他一起出去玩,好不好?我明天問問大姑和二姑,如果她們想去,我們也一起。”裴寶淑提議,這件事她想很久了,她之前提過一嘴,隻是大姑和二姑有孫子得照顧,上學期間離不開人,澤一才上學也總不能耽誤學業,她這想法便憋了很久。
她看過爸爸的相冊,年輕時候,爸爸和媽媽去過不少地方旅遊,如果可以,她也想為他們留下一些共同的回憶。
“好,那我們一起出去。”裴鬨春立即回答,緩過神來的他聽到要旅遊的事情同樣覺得開心,“已經很久沒有出去過了,看看山、看看水,也帶澤一見識見識。”
“那好,我過後會安排,爸,你該休息了,我也要去睡了。”她順手替爸爸抖了抖被子,鋪好,隻要人躺上去蓋上就行。
“好,要睡覺了。”裴鬨春很聽話,躺上了床,又重新拿起了本子,認真對了一遍,“阿寶,爸爸愛你。”說完後,他鄭重其事地把本子的最後一項打勾,露出了滿意的笑容,然後縮到了被子裡,是的,本子的最後一項,寫得格外認真“睡覺前和阿寶說一句,爸爸愛你。”目前為止,還沒有漏掉過。
“我也愛你,爸爸。”裴寶淑站定,眼神溫柔,等到爸爸說完才輕輕地關上了燈,“好夢。”
這日子,又過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