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被遺忘的世界(十九)~(二十二)(2 / 2)

裴鬨春警惕極了,他抱著相冊看著裴寶淑:“你是誰?你來我家乾嘛?我女兒等下就到家的!”他摸索著手機,拉著餘澤一往後頭,“阿寶的電話……”

“你不認得我啦?”裴寶淑拿著的包都還沒來得及放下,爸爸嘴上還喊著阿寶,記著自己有個女兒,卻已經認不得她是誰了。

餘澤一驚慌地回頭,看著外公。

“我不認得你。”

裴寶淑深呼吸,看著父親,她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父親看著她的眼神,隻剩下陌生:“我是阿寶啊。”

“……”長久的沉默,裴鬨春忽然意識到什麼,一擊掌,“你也叫阿寶啊!”

裴寶淑想要往前的身影頓住,退回了玄關:“澤一,你陪外公一會好不好,我想一個人呆呆。”她現在隻慶幸,玄關隔著客廳還有半堵牆,能要人看不見裡頭的場景,她隻是蹲下,看著並排擺著的鞋,有她的、有父親的、有澤一的,這就是她的家,可現在,她的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又要散了。

那頭澤一細碎的聲音還在焦急地說著:“外公,你看這個照片,這個人就是我媽媽,就是阿寶啊,你還認不認得?”他翻著相冊,很著急,“你看,這個、這個,全都是媽媽,你的女兒,我們三個還在一起拍照呢!”

“……我不知道。”隱隱約約傳來的,還有他的聲音,有些害怕,有些畏縮,“你能幫我叫阿寶回來嗎?”

看,他還記得有個阿寶,卻已經不記得她了。

……

午後的光總是最為強烈,半個客廳都能籠罩在陽光之下,若是夏天,能熱得讓人一刻都不想久留,可若是冬天,卻隻要人身上覺得發暖。

“我不同意,我絕不同意!”裴寶淑站在靠近客廳的位置,孤單地以一敵四,對抗著對麵的大姑、大姑丈、二姑、二姑丈,他們坐在一排長沙發上,正在認真地看著她。

“阿寶,這是你爸爸的意願,你當初答應過的,對不對?”裴二妹就差以為自己哭不出來了,可在看到阿寶這樣時,還是很難過。

“我知道是爸爸的意願,可我不知道是這樣的,我不同意,我能照顧好他的!我真的可以。”裴寶淑努力說服著他們,“我才三十多,我還很年輕,我做得來的,我可以和學校溝通,給我少排一點課,或者我先請長假,總有解決的辦法的,二姑,我不想把爸爸送到養老院。”

就在前兩天,爸爸差點走丟了,這倒是他們看顧不好,隻是家裡有聚餐,二姑還沒到,就先把門敞開著,隻是廚房這邊在熱熱鬨鬨,爸爸卻一個人,摸索著走了出去,在樓下小區轉著圈,若不是二姑剛好到,把他硬拉了回來,誰也不知道他會跑多遠,到時若是定位手表一丟,那更是沒個地方能找了。

也正是因為在這個原因,裴二姑總算下定決心,拉著丈夫和裴大姑一家來了,決定轉述裴鬨春當初的要求,除卻要去住養老院之外,還有他手頭財產的轉讓事宜,這是托了兩個妹妹一起保管的,一是裴家三兄妹感情很好,經得起考驗;二是兩個妹妹現在家庭的條件也不錯,不至於昧下錢財,其實按照裴鬨春之前的交代,現在他早就該待在養老院了,隻是裴二妹和裴大妹也舍不得,想著能讓他在家留著也好,便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

“阿寶,我們明白的。”裴大妹很理解,“我當初也不明白你爸爸為什麼要做出這個選擇,可是你要知道,他不適合留在家裡了,你也要有自己的生活。”

“我不要!”她很倔強。

“可你爸爸希望你能幸福快樂的生活,他這輩子,最不喜歡麻煩彆人,哪怕年紀大了也一樣,他選的養老院,帶我們一起去看過了,那條件很好,護工也很專業,我們認識的也有去的,反應都很好,絕對不會出現什麼護工虐待的事情,再說了,養老院離我們都不到半個小時的車程,如果想了,隨時可以去看他,對嗎?”裴大妹解釋,她意識到為什麼大哥會做這個決定了,以阿寶的性子,恐怕逼死自己,都會照顧好大哥,可問題是,這是大哥想要的嗎?

裴二妹用力擦著眼淚:“其實我們早該說了,可我們也都有私心,我們舍不得你爸爸,但你看,昨天你爸差點就丟了,養老院的人員更專業,他們能照顧好你爸爸的,我們的初衷都一樣,希望他好,對不對?”

“道理我都懂啊!”裴寶淑眼淚簌簌而下,“可我接受不了,大姑、二姑,其實不是爸爸舍不得我,他現在反正也記不得我了,是我舍不得爸爸,我想到要送他走,我心裡真的沒辦法承受,我離不開他啊。”

裴二妹有一萬句話想說,都化成了歎息,她走過去,用力地將裴寶淑摟在了懷裡:“我們都懂,可是你爸爸生病了,就和要去醫院一樣,去養老院也是一種治療,我們都會去看他的,對嗎?”

“我再努力看看好不好?我不會把爸爸弄丟的,我會好好照顧他,我不會護理,我就去報班,我就去學,他也想待在我的身邊的。”

“不行。”裴大妹回答得很堅定,“這是你爸爸的人生,你要讓他自己做決定,他比彆人幸運,有機會能自己選擇,我們做家人的,不該違背他的選擇。”她清楚地知道,什麼才是大哥想要的,如果大哥待在家裡,寶淑過的算是什麼日子呢?如果大哥真的還能知道,一定會很痛苦吧?

房間門隻是半掩,能隱隱約約地聽到外頭的聲音,餘澤一現在正和外公相對坐著,他今天的任務是看好外公。

“你剛剛說,這個是誰來著。”裴鬨春伸出手招了招,他認不得餘澤一,也叫不出他的名字。

餘澤一看了過去,便是愣神,外公指著的正是他自己:“外公,這是你。”

“原來這是我啊。”裴鬨春有些疑惑地瞪大了眼,“我都這麼老了。”

聽到外公這麼說,餘澤一心裡也難受,隻是現在他還在偷聽外頭的事情發展,在聽到養老院這樣的關鍵字的時候,他耳朵一豎,小心翼翼地惦著腳尖,從上頭拿下了一本相冊,相冊的第一頁和第二頁之間,夾著幾封信,這是他和外公做好的“約定”。

那時他們還在旅遊,晚上的時候,總是他和外公睡一間房的,也是在那段時間,他和外公聊了好多。

“澤一,等有一天,外公腦子的怪獸,就會嗷嗚一聲,把裡頭的記憶吃光,到時候不但是你,就連你媽媽,外公自己,我都記不得了。”

“那可以把怪獸打死嗎?”他天真地詢問。

裴鬨春搖了搖頭:“不行,因為怪獸和外公的腦子長在一起,如果把怪獸打死,那外公也會死掉,到時候啊,就得把外公送到像醫院的地方,那兒叫養老院,他們會好好照顧我的。”他摸著外孫的腦袋,“隻是到時候我不在家,那你媽媽就要由你來照顧了。”

那天晚上,外公說了好多好多,很多話,餘澤一還聽不明白,他和外公拉鉤許諾,也答應了外公,如果有一天外公不在了,他就要保護媽媽,不要讓媽媽一個人孤單,他還從外公那拿了幾封信,外公說,他怕媽媽舍不得他,等他要去養老院的時候,就把這些信拿給媽媽和兩個姑奶奶,也算是一個告彆。

而現在,好像就是這個時候了。

餘澤一很快跑到了門外,他一出現,幾個大人都開始抹著臉上的眼淚。

“澤一,怎麼了?我們沒事,你先進去陪著你外公。”裴寶淑哄著兒子,要讓他進去。

“媽,大姑奶、二姑奶,這是外公之前要我拿給你們的信。”餘澤一很鄭重地將三封信分彆遞給三人,然後頭也不回地跑回了屋子,繼續看著外公。

“信?”裴寶淑看見上頭熟悉的阿寶二字已經開始鼻酸,她以最快的速度拆開了信件,然後淚眼婆娑。

[阿寶,當你打開這封信的時候,爸爸可能已經忘記了你,雖然很想永遠地把你們都記住,可我想這並不容易,對不起,雖然很想再多陪陪你,可好像生命中,總有很多事情,不是我們能自己做決定的。]

[……不知道兩位姑姑和你說了要送我去養老院的事情了嗎?我猜想,你可能會不太舍得,可阿寶,這是爸爸的決定,你忘了你答應過爸爸的嗎?你說,要尊重我,讓我決定自己的人生,就像爸爸總是尊重你一樣,也請你支持爸爸吧!雖然離彆總是很讓人不舍,可人的一生,本來就是無數場分彆,我很慶幸,能提前診斷出來,在最後的一段時光,能和你、你的兩個姑姑、還有澤一一起過,看見你們笑的樣子,我也覺得很開心。]

[去養老院,並不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在那,我能得到更專業的照顧,這是其一。其二是,我也希望,你能夠放下我,好好生活,看到這,你可能要發火了,覺得帶著我也能好好地,可請你讓爸爸自私一次吧,作為爸爸的私心,真的很想要看到你,無拘無束,幸福的生活,無論是好好工作,還是學點手藝,或是出去旅遊都很好,而不是為了我,每天隻能被關在家裡,我像是籠子裡不聽話的怪物,你像是總是疲憊的飼養員。]

[我看過網上的很多例子,照顧人久了,總會疲憊,也總會生出一些情緒,阿寶,我希望在你的生命中,更多的是記住爸爸的好,而不是在後頭,被爸爸折騰得筋疲力竭,甚至心裡生出了不開心。我也更希望,在你記憶裡留下的,更多的是體麵的、精明的我,而不是笨手笨腳,什麼都不會的糊塗蟲爸爸。]

[……我希望我的女兒永遠幸福,這個願望從來沒有變過,如果真的要讓我開心,就答應我,好好地過好自己的日子,熱愛生活,也熱愛你自己。你也要相信,隻要你幸福,我就一定會開心。幫我謝謝澤一,他用拚音幫我查了很多字,這個小男子漢,也會替我照顧著你,還有,阿寶,爸爸愛你。]

信件很長很長,能看出反複修改的痕跡,還有無數個小頓號,後頭又端端正正地補上了字,裴寶淑並不知道,在酒店時,爸爸和兒子到底背著她寫了多久,才把這幾封信寫完,可看著信她卻忽然想大罵爸爸一頓——你根本沒有自私,你都生病了,就不能好好地任性一回嗎?你可以發脾氣的,說自己不想去養老院,說自己不想離開家,叫我好好照顧你的。

裴二姑也看完了信,她含著淚看著阿寶:“你就答應你爸爸吧,這是他最後告訴我們的,他的願望了。”

“……好。”她答應。

這世界最愛、最愛她的男人把她忘了,可在忘記她的最後一秒,卻還努力地用他的方式保護著她。

……

幾日之後,陽光正好,是一個大晴天,裴寶淑找人借了一輛大的商務車,載著大妹、小妹、澤一和父親,一塊往父親自己選好的養老院去,那間養老院在當地有口皆碑,每個月要收好幾千,不過裴鬨春辛苦了半輩子,退休金和存款綽綽有餘,足夠支付。

“大哥,你到養老院裡頭要乖你知道嗎?”裴二妹緊緊地抓住大哥地手,小心地吩咐著。

“我不是你大哥。”裴鬨春隻是縮著肩膀,左顧右盼。

“好,你不是我們的大哥,反正你到裡頭,要乖乖的知道嗎?”裴大妹早就習慣了大哥這樣的說法,自顧自地說著,“我和大妹都約好了,每個禮拜,我們都會各自至少來一次看你,還有你的那些大侄子,他們也都會輪流來的。”

餘澤一坐在旁邊,眼神一動不動地盯著外公,想把外公的臉鐫刻在腦海裡,他人生中,第一次體會到分彆,是和爸爸說告彆,那時雖然一開始不能接受,後來也很快在外公和爺爺奶奶的說法中理解了,爸爸是做錯了事情,做錯事情就要受到懲罰。

可這一次,他真的很難理解,哪怕真正促使了這場告彆的人是他,他依舊很困惑,雖然外公忘了很多事情,可外公還會唱歌!外公還會做飯!他看上去,明明好好的。

但是無論是他,還是媽媽都要學會接受,這兩天,媽媽的眼睛都是腫的,每天從早哭到晚,雖然知道媽媽難過,可他卻什麼也做不到。

養老院已經到了,事先聯係的人提前出來接人,一行人簇擁著裴鬨春往定好的屋子裡去,那是一間小套房,單身公寓的大小,內裡設施一應俱全,包括電視、電腦、收音機,應有儘有,負責辦理手續的人在前頭侃侃而談,可一家子誰都沒有心情聽下去。

“你們今天就先走吧,這需要一個習慣的過程,你們一直留著,他等下就吵著要走了。”那位女士態度很溫和,她們見多了把老人放下頭也不回就跑的,看到依依不舍的,也理解他們的心情。

裴鬨春像是預先已經知道了什麼,很是安分,他這次帶來最多的行李,便是他層層疊疊的筆記本,其中寫重要事項的那本,早就寫了要到養老院,他反倒是最能接受的一個。

“好,我們這就走。”裴大妹和裴二妹擦掉眼淚,拉著裴寶淑和餘澤一就要往外走,她們兩都知道,既然決定的事情,無論如何,也不要給自己後悔的機會。

“爸,我走了,你在這要好好的,我每天隻要有空就會來看你,好不好。”裴寶淑頂著爸爸陌生的眼神,依舊認真地說,可卻得不到半點回應,對方哼著從前的歌謠,歌詞都還記得清楚,卻唯獨認不出自己的親人。

“外公,再見!”餘澤一伸出手揮了揮,他現在還不至於情緒崩潰,不過等回到家,真正意識到外公不能回去了的時候,估計就會哭得昏天黑地了。

裴寶淑一步三回頭,眼看要回頭,卻聽見後頭的人忽然說話了:“阿寶呢?阿寶呢?”

她轉頭看著父親:“爸,阿寶在這呢。”

“你不是。”倔強的老人,總是如此,堅定地搖了搖頭,“你們認不認識阿寶?”

“我認識,她今天忙,沒來。”裴大妹不像裴寶淑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她擦著眼淚回。

“幫我告訴阿寶,我很好的,我很愛她。”裴鬨春點了點頭,繼續折騰起了手裡的小本子。

“好,哥,我會幫你和阿寶說的。”隻要一眨眼,眼淚就能流淌下來,裴大妹咬著牙,拉著幾人往外一走,一拐彎,已經看不到屋內的場景了,“沒事,我們明天再來,不是說好了嗎?今天咱們該走就走。”

“媽媽,你彆哭了。”餘澤一緊緊抓著母親的手,他仰頭看著媽媽,“還有我呢。”他答應外公的,他要做媽媽的倚靠。

爸,你選擇了為我好,我選擇了聽你的。

裴寶淑一直維持著扭頭看房門的姿勢,被兒子拉得很遠,卻一直回首望著。

……

生活總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帶著煙火味的日子,過得很快,隻要眨眨眼,便是一天又一天。

“餘澤一,你成績查了沒有?”裴寶淑正坐在沙發那喝著水,心裡有些著急,“快一點,等查好了成績,咱們還要去看你外公呢!”

過了十年,裴寶淑已經變了副模樣,估計餘浩天就算站在她麵前看著她,都會認不太出來,她現在剪著一頭利落的短發,身形纖瘦,穿得很洋氣,看上去無處不精致。

這十年來,裴寶淑過得很精彩,在將父親送入了養老院之後,她開始像父親要求她的那樣,好好地愛自己,過好每一天,除卻至少三天一次——通常是一到兩天一次的探望父親行動外,她還開始健身,鍛煉身體之後,報了不少的學習班,她學了鋼琴、單簧管、書法、油畫……餘澤一常笑稱,他的媽媽,比他還多才多藝。

不但如此,她還時常去體驗從前她想都沒有想過的極限運動,什麼蹦迪、過山茶、跳傘,隻要c城周邊有的,她都敢去嘗試,她時常在網上分享自己生活的片段,有了不少的粉絲,都是看著她肆意的精彩生活感到羨慕,雖然有不少合作公司來找,她也沒打算變現,隻是分享著愛自己的生活態度。

當然,偶爾也會遇到一些粉絲,好奇地發表著疑問,說她的生活分享中,為什麼從來也沒有出現過丈夫、男友這樣的角色,有人扒出來她離過婚,有些酸澀地說,在網上優秀有什麼用,現實還不是被甩了找不到對象,孤單到老。

那大概是裴寶淑難得回複的信息:[對我來說,愛人不是生活的必需品:)我熱愛自己,擁抱生活,活得瀟灑,對我來說,這樣的人生已經沒有遺憾,謝謝關心,你覺得我沒有、得不到的,是我不想要的。]

而餘澤一,倒是平穩地度過了自己的叛逆期,他哪怕是最忙碌的高中,都維持著至少兩周去探望一次外公的頻率,畢竟在下半學期的時候,他們的休息日已經被壓縮到了兩周半天,有時還得去補課,實在抽不出時間。

他完成了當年和爺爺的約定,認真讀書,善意的對待每一個人,成為媽媽的倚靠——好吧,這個並沒有實現,因為他的媽媽,後來活得比他還灑脫,根本就不需要他來保護了呢。

這十年來,母子倆,風雨無阻,總是出現在養老院裴鬨春的房中,而裴大妹和裴二妹兩家也一樣,隻要有空,一定過去,養老院不少工作人員都開玩笑的說,對很多人來說,養老院是養老院,可對他們來說,養老院好像成了裴鬨春的另一個家。

“查好了!”餘澤一終於艱難地登上了查分網站,天知道這網站怎麼能這麼卡,“應該過本一線了,劉百四十五,沒問題。”

“那就好。”裴寶淑笑著揉了揉兒子的頭發,她一向不逼著這孩子非得考第一,隻要過得開心,珍惜生活就好,“你打算報什麼專業?”這倒不是她太不關心,隻是她尊重兒子的每一個選擇,若是問得早了,她隻怕自己身為媽媽的責任感冒出來,各種插手,她相信兒子的獨立。

“我想要學醫!”餘澤一笑著回話。

裴寶淑登時一愣,過往的回憶,像是在這瞬間複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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