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普先生收留了小卡森,而我把貝拉送回了家。
貝拉得知我放棄送她出國後, 鬆了口氣般說:“安妮你太緊張了, 我看根本沒有到要逃走的境地,多往好的方麵想吧。”
回去的路上, 我看到來往行人,有安大略人也有菲利斯人,柔軟的晨光下, 一切都顯得很純粹, 我還看到一個胸前戴SS標誌的小男孩混在幾個金發孩子中玩耍,他們的笑臉像朝陽一樣。
也許是我太悲觀了, 也許事情並沒有我想得那麼糟糕。
然而回去大學後,我發現整個校園裡再也看不到一個菲利斯人了。傑西卡告訴我,學校已經開除了所有菲利斯學生, 很多宿舍都人去樓空。
這半個月來, 我的功課已經落下了很多, 所以聖誕節也沒回去, 一直留在宿舍裡。整個女生宿舍隻有我和傑西卡兩人,傑西卡一天到晚寫東西,還弄了一台打字機。
一次我撿了幾張草稿, 剛讀幾行就被傑西卡抽走了,她把稿紙藏在身後, 對我微微一笑說:“抱歉, 我把稿件丟得到處都是。”
我發現她在寫一些反對葳蕤黨, 反對蘭斯特·希爾頓的文章。自從蘭斯特·希爾頓上台後, 所有反對他的媒體都被關停了,很多記者和出版商被送進了監獄,傑西卡簡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你不該寫這些東西。”我說。
“是嗎?”她麵無表情地說,“那我該寫什麼東西?”
“現在所有出版物和印刷品都被嚴格審查,你寫這些東西又發表在哪裡呢?”
“不是所有文章都需要發表的。”
“傑西卡,這很危險!”
“我知道。”她平靜地說。
“你不害怕嗎?被抓了怎麼辦?你會進監獄的!”我不安地說。
“我一個人也許會怕,但我有許多夥伴,老師和同學都和我站在一起,所以我不害怕。”
我驚訝地看著她,竟然還有老師和同學的摻和,新聞係這些家夥在想什麼。
傑西卡坐下來,像往常一樣‘吧嗒、吧嗒’打字,她慢條斯理地說:“從進入大學的第一天,教授就對我們說,做新聞這一行,第一要尊重‘真’,第二要尊重‘理’。當真理被掩埋的時候,如果所有人都不敢發聲,那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真理……真理讓彆人去揭發不行嗎?你為什麼要做被火燒死的先驅者呢?”我在她身後坐下,十分擔憂地說。
傑西卡打字的手停頓了一下,她背影筆直,一語不發,過了一會兒,‘吧嗒、吧嗒’的聲音又繼續響起。
她不肯理我,是不知道如何回答,還是不屑回答我的問題呢?
清晨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灑進臥室,照在她蓬鬆濃密的卷發上,顯得暖洋洋的。我想起剛進大學那天,她與我握手,然後戲稱我為‘勇者小姐’,可現在看來,真正的勇者另有其人。
我又軟下語氣勸她:“我也相信葳蕤黨這種極端政權不會持續太久,但現在他們大權在握,和他們硬碰硬是不理智的,我們不該讓憤怒指揮行動。”
又是一陣讓人難耐的沉默,打字機打完一行後,‘啪’的一聲倒回去,又開始第二行。
我的聲音不禁又低了幾分:“讓男人們去爭去鬨吧,我們不該摻和政治。”
“嗬。”這次傑西卡終於冷笑了一聲說,“學習法律的你說出這種話,不覺得自己很可笑嗎?”
我扁扁嘴,垂下頭說:“我很可笑沒錯,可作為群體中的一員,人不應該在滾滾的浪潮中逆流而行,那樣小船會淹沒,生命會逝去。當生命都沒有了,你的堅持還有什麼意義呢?”
“意義嗎?”傑西卡終於不再打字了,她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說,“我跟你說過,我父親是牧師吧?”
我點點頭說:“說過。”
“可有件事我從沒告訴過你,我父親在幾年前那場經濟危機中自殺了,他續娶的妻子走了,兒子也死了,父親這輩子除了我什麼也沒留下。”
她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傷痛,輕輕垂下眼眸說:“父親很傳統,他讀書上學,畢業後工作,又娶妻生子,是個典型的中產階級。你知道嗎?他很努力地賺錢,貸款買體麵的公寓,模仿上流社會的衣食住行,汽車、手表、鑽戒,彆人有的東西他統統要有。我小時候,他還學彆人收藏畫作,天知道他根本不懂藝術,也不欣賞藝術。他隻是在客人到訪的時候,向客人炫耀‘這是誰的畫,我花了多少錢’,就像女人炫耀自己手指上的鑽戒一樣。經濟危機的時候,他攢了一輩子的錢都成了廢紙,那些收藏品也變得一文不值,公寓、汽車、手表、鑽戒被相繼典當,後來他得了傳染病,高燒去世了。”
“你說我父親的一生有什麼意義呢?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隻熱衷於賺錢買東西,然後賺更多的錢,買更貴的東西。”傑西卡轉身看向我,“如果有一天你要死了,回顧人生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度過了有意義的一生嗎?”
我明白她的意思,搖頭道:“人生虛無論嗎?你太悲觀了。”
“喜歡哲學的人總是悲觀的。”傑西卡說,“從人類誕生至今,地球上已經死去了一千憶人,這一千憶的生命就像不曾誕生過一樣,除了記錄在書本中的,連一絲痕跡都找不到了。我們人類自詡優越,可就整個自然來說,跟茅坑裡的蛆也沒什麼不同,不過吃喝繁衍罷了,當然有一部分勤勞的人,可以創造出一塊更大的空間來吃喝繁衍。”
“傑西卡。”我說,“不要再談論這個話題了。”
“你讚同我的論調嗎?”傑西卡望著我的眼睛說,“人生是沒有意義的。”
“為什麼這麼悲觀?”我反駁道,“你感受不到窗外燦爛的陽光嗎?感受不到清新的空氣和甘甜的清水嗎?感受不到四季交替的美麗嗎?生命的意義太多太多了,說都說不完。”
傑西卡微微一笑說:“你說得很對,因為你是個明白人。陽光、空氣、水,甚至是生命,這些理所當然的東西讓人們忘記了它們的珍貴。所以空氣不再清新,麵包不再甜美,生命不再重要,甚至和平自由的生活也充滿了無聊。人們不在乎,是因為潛意識裡覺得永遠不會失去這些理所當然的東西,而我和老師同學們所做的,正是要守護這份理所當然。”
“事情就這麼糟糕了嗎?葳蕤黨也做了很多好事啊,經濟發展了,生活富裕了……”
“是你說讓菲利斯朋友移民的,因為國家要有極端行動,而這一切已經發生了啊!”
我疲憊地撐住額頭說:“不會更糟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不相信還有更糟的事情,再說還能糟到哪裡去呢?”
“是嗎?你這樣想?”傑西卡笑著搖搖頭,“這個世上空虛迷茫的人太多了,所以宗教信仰才大行其道,宗教信仰設定了生命的意義,讓空虛的人生不再空虛,給痛苦迷茫的人一絲曙光和生活下去的動力。你也讀過葳蕤黨的政策和宣傳理念,這樣一個極端的信仰,會指引我們的民族走向何方呢?”
見我沉默,傑西卡又說:“蘭斯特·希爾頓很強勢,他強勢地引導著這個國家,而虛弱的人都有慕強的心理,民眾往強壯的人身邊靠攏,由他指引生存方向,這本無可厚非,我也希望國家能有一個強勢的領導人,引領國家走向富強。可他走向富強的方式竟然是指引民眾們燒殺搶掠,行不義之舉,所以我不信任他!”
這次交談之後,我們再也沒有爭論過這個話題。我每天往來於圖書館,而傑西卡悶在房間寫作,到聖誕結束的時候,股票交易行開門了。
我遵照薩沙的要求,賣掉所有股票後,把一共1500金普的支票送去她家。
“這些應該足夠了。”薩沙愉快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