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心裡都清楚。
那些細節固然奇巧引人讚歎,但這又不是少府進獻給他的玩具,這艘小船上真正有價值的是那些繁複的架構。
一艘船。劉徹在心裡默默說。
一艘像是那天所見到的,海上仙山一般的船。
這就是神女最後留給他的東西。
再後來少府的工匠每天都來觀察那艘小船,劉徹命令他們拆解,然後再拚裝,以紙筆記錄其中的組件和結構。
就這樣慢慢畫出了很多張圖紙,那些圖紙最終造出來很多艘巨大的船。
後來那些船出海了,從帝國最東麵靠海的東萊郡不夜縣出發。
為了祈求上天的庇佑,劉徹將那艘小船交給使者,令他帶去了不夜縣。
從此他的枕邊空空蕩蕩。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劉徹才意識到,神女真的已經離去了。
來無痕跡,去無蹤影。
於是從前種種思緒,都落不到實地上了,隻剩下空空蕩蕩。
劉徹慢慢躺回去。
在這樣寂靜的夜晚,他忽然想起宋玉的高唐賦,想起其中巫山神女的自白。
“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
凡人縱使招展著衣袖,又如何挽留雲雨。
劉徹睡著了,朦朧中他做了個夢。
夢中他清醒得詭異,知道自己是在夢中,也知道此時出現在眼前的正是另一個自己。
沒有遇到神女的自己。
夢中他遊走在未央宮中,如同一縷寂寞的鬼魂,沒有人看得到他。
他冷眼看著那個自己,看他少年的隱忍,長成以後的意氣風發。
看他在燭光下,對著前線傳來的戰報笑不自禁。
再看他中道崩潰,寵愛的冠軍侯猝然長逝,從此局麵急轉直下。
或許是因為旁觀者清,到這時候,劉徹已經知道,大勢已去,再難挽救。
他冷靜地分析著,不僅僅是因為冠軍侯的逝世,使他失去了優秀的將領。
更因為連年征戰,朝堂和民間都已經疲憊到了極限。
沒有錢,沒有糧食,沒有人支持,缺乏士兵,又缺乏將領。
但他更知道這個自己不會放棄。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少年時他對匈奴懷著多麼刻毒的怨憤。
他們劉家的男人,從高祖斬白蛇起義開始,市井遊民的血脈,最終坐上了皇帝的位置。
就是這樣的高祖,高皇帝,劉邦,一切榮耀的起源和開端,晚年兵敗白登山,在匈奴的控弦之士麵前,留下了此生最恥辱的一筆。
沒有人將這件事說出來,高祖死前沒有提這件事,文帝死前沒有說給景帝,景帝死前也沒有說給劉徹。
但有時候有些事情是不必說出來的,從眼睛裡,從朝夕的相處中,從相同的血脈中,那些東西就在那裡流淌。
匈奴。
劉徹念著這個名字。
有時候他覺得這是一個流傳在血脈裡的詛咒。
劉氏的帝王,注定為其所困,不得解脫。
他覺得他是能打碎詛咒,得到解脫的人。
沒有原因,非要說的話,就是因為上天選擇他生在這個好時候。
昔年秦皇嬴政奮六世之餘烈,終至一掃六合。
如今他帶著漢室六世的怨恨——所以怎麼能甘心。
匈奴不滅,就沒有解脫。
所以劉徹就看著這個世界的自己,啟用更年輕的將領,用更瘋狂的手段斂財,殺衛子夫,殺劉踞,求長生,上泰山封禪。
他知道這個劉徹已經瘋了。
骨子裡那點怨恨而不得滿足的火要把他燒瘋了。
倘若上天不願給他終結詛咒的天命,為什麼又在元狩年間,給他那樣的意氣風發。
叫他覺得所謂的解脫,觸手可及。
倘若上天要給他終結詛咒的天命,那他究竟是走錯了哪一步。
怎樣才能挽回,怎樣才能回到正軌。
時不我待,時不我待。
劉徹老了。
劉徹看著那個衰敗的自己,一個眼神渾濁的可憐老人。
他蜷縮在富麗堂皇的宮殿深處,以警惕的眼神看著周圍每一絲細微的紋路,一丁點聲響都足夠使他像是驚弓之鳥一般跳起來。
他開始瘋狂地殺人,好像隻有血腥氣,才能稍微解他心中的渴。
最後他要死了,死前終究沒能逃脫從六世先祖那裡繼承來的詛咒。
劉徹看著年老的自己發了一封輪台詔。其實就是罪己詔,其中悔恨窮兵贖武,悔恨殺妻殺子,悔恨尋求長生,悔恨這麼多年的□□。
不是。
劉徹輕聲說。
哪有那麼多的悔恨。
隻是因為他要死了,而這千瘡百孔搖搖欲墜的帝國還要繼續走下去。
沒有人聽說過千秋萬歲的君王,但君王總想要千秋萬歲的江山。
夢快要醒了。
劉徹覺得恍惚。
他想起竇太皇太後的眼神,想起她叫他徹兒。
年少時他憎恨竇太皇太後一力主張修養生息,而在這個世界,他死前最後留下的遺命,正是休養生息。
夢醒之後,劉徹默默睜開眼睛。
他已經記不起來夢中的內容了,隻是依稀記得自己似乎在其中想了一個問題。
神女來了又走。
他枕邊依然空空蕩蕩。
一切好像沒有任何改變。
一切又都好像發生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