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都宗廟裡的這一場祭祀, 開始在夜深的時候。
嬴政著最隆重的禮服,淨手、淨麵之後緩步走到距離祖宗靈位最近的位置。
香料被丟進火裡焚燒,綿密的白色煙氣升騰起來。
珍、環、玨、璋、琥、琮等式樣各異的玉器莊重地裝點在他周身上下, 神巫侍奉在他身側, 伸手時腕上的鈴鐺淩亂作響, 向他遞上大圭和酒爵。
他接過來, 左手持大圭收在胸前, 右手持爵平平地前舉, 將爵中酒液緩慢傾倒在靈位之前。
鈴鐺聲響得更厲害了, 神經質的顫抖著的玲響聲中,神巫放聲高歌,起調極高, 有穿雲裂石的氣勢。
龜甲、獸骨、玉器, 以及一些亂七八糟的草藥礦石一起被丟進燃燒著香料的火堆中。
磨亮的長戈被舉起來,寒鐵入肉的聲音細而輕易,豬、牛、羊的哀嚎聲同時炸響。
祭禮中要用到的三牲同時被割開了脖頸,血噴出來,順著地麵上刻著的細小凹槽一路流到靈位之前。
渾濁的香料氣味中, 漸漸飄散開濃重的血腥氣。
係統在發抖。
從這場祭祀開始的時候,他就一直在抖,周身上下窸窸窣窣作響。
抖到林久都忍不住問他, “可以安靜一點嗎?”
係統沒回答, 抖得更厲害了。
因為這場祭祀正進行到下一個環節, 火光照耀下,嬴政和嬴政身後的秦國宗室都從靈位前退開。
活人祭祀——人牲被帶上來了。
係統不敢再看了。
利器入肉的聲音之後,腥而熱烈的血氣更濃鬱的飄起來。
係統不但發抖,而且牙齒都開始打顫。
並不隻是因為活人祭祀, 也不隻是因為那些人牲中,有嬴政從鹹陽帶過來的侍從。
——來到雍都之後嬴政首先拜見華陽夫人,秦昭王的正夫人,嬴政名義上的祖母。
嬴政之所以成為秦王,與這位祖母脫不開關係:
當年嬴政的父親贏異人在趙國為質,適逢華陽夫人得寵而無子。
呂不韋向華陽夫人奉送昂貴的禮物,說服華陽夫人收贏異人為嗣子,由此嬴異人得以逃離趙國,回到秦國成為太子。
也由此嬴政才有了繼位成為秦王的機會。
然而在嬴政父王崩逝之後,這位華陽夫人屬意的繼承人並不是嬴政。
這也很容易理解,在嬴政繼位的時候,華陽夫人已經是做奶奶的人了。比起在趙國長到十歲才回來的嬴政,嬴政異母的弟弟長安君嬴成蟜更得到她的喜愛,也是尋常的事情了。
而長安君本人對待嬴政這個兄長也並不恭敬,雍都是華陽夫人的主場,也就等同於是他主場,他想辦法給嬴政添堵是可以預料到的事情,隻是他做得稍微有些過分。
他把嬴政從鹹陽帶來的侍從全部綁了起來,送到祭祀儀式上做人牲。
在這個時代,作為人牲前去侍奉死後的先王,是一件榮耀的事情,秦王身邊的人當然有資格享用這樣的榮耀。這是長安君擺出來的理由。
事關祖宗祭祀,又有華陽夫人的袒護,就連嬴政也沒來得及把自己的侍從救下來,這件事就已經成為定局。
可那些人中不僅有嬴政的侍從,還有嬴政和李斯在鹹陽千挑萬選出來可以以精神駕馭鐵傀儡的甲士。
係統不太想回憶那一幕:
李斯臉色難看地走進來,低聲向嬴政說沒有合適的甲士,恐怕這次在雍都不能按照計劃那樣把鐵傀儡展示出來。
他情緒不高,但看起來也沒有太失態。
畢竟在他看來時間和機會都還多得是,嬴政的現狀雖然說不上好,但也沒有深陷在什麼困境中,他看不出來有什麼緊迫的必要。
但嬴政看著他。
私下裡他並不佩戴有垂毓的冠冕,那對眼睛很清晰地暴露出來,眼頭有上調的弧線,神光凝聚在其中:那是簡直可以用凶惡來形容的視線。
李斯額頭上幾乎是立刻就滲出來冷汗,一直流淌到下巴上。
在那種視線下他像是被鷹抓住的兔子一樣無措,結結巴巴幾乎說不出話。
但嬴政並沒有為難他,他睜著眼睛看李斯,眼瞳中如同有火在燒,聲音卻柔和——稱得上柔和地說——
話音落下,李斯用一種堪稱驚恐的眼神看著他,臉孔刷一下變得慘白,不帶一絲血色。
——
人牲的慘叫聲漸漸變低了。
流出來的血順著地麵上刻畫出來的溝渠,彙聚到正中間篝火的周圍。
近距離被火烤著,那些血散發出一種騰騰的熱氣。
沉重的腳步聲響起,是披著鐵甲的甲士走了出來,大地似乎都在這群身高三尺的巨人腳下顫抖。
春秋戰國禮崩樂壞,諸侯的國度已經脫離了周王朝的控製,但有些影響仍然深入骨髓。
周尚火德,舉國上下以紅色為正色。
此時秦國貴族的禮服也都還是大麵積地使用紅色,一群人站在幽微的火光下,深紅的衣擺半沉在夜幕中,有種說不上的陰鬱,像一群融在夜色中的鬼影子。
那些鐵甲就從這些鬼影中走出來,甲身上折射出的冷光在這份陰鬱中更添了森然。
他們一直走到篝火邊,在跳動的火光中俯身蘸取騰著熱氣的血,在甲身上塗抹出繚亂的線條。
血腥氣重得叫人難以忍受。
這些鐵甲在血腥氣中搏鬥,彼此碰撞在一起發出錚然的響動,甲身上塗抹的血線在黑暗中扭曲出種種不可理解的畫麵。
秦重武德,他們這是在以暴力取悅先祖,也是在先祖麵前炫耀自己的暴力。
這是露臉的差事,能夠爭取到這機會的無不是宗室貴族,其中有一具鐵甲格外矯健也格外醒目,是在甲士之中也難得的可以駕馭鐵甲持劍的人。
他不和任何人合作也不靠近任何人,以一己之力在對戰其他所有鐵甲,手中長劍左右揮砍,在勢大力沉的一次斬擊之後,竟然砍斷了另一具鐵甲的手臂。
銀亮的流漿從斷口之中噴濺而出,所有甲士都畏懼地後退,那具最矯健最英勇的鐵甲持劍獨立,竟然有傳聞中武安君白起的風範。
有一具鐵甲悄然冒出頭。
這具鐵甲中的甲士最狡猾最雞賊,同伴們圍攻那具鐵甲的時候隻有他在後退,在混戰的掩護下悄悄繞後,而現在他已經繞到了那具鐵甲的身後。
他撲了上去,蓄勢而發,凶狠至極。
狡猾和雞賊的外表下他竟然擁有不遜色於那具鐵甲的靈活,手臂展開像是要擁抱那具鐵甲,一旦被他抱住戰局就結束了!
低低的驚呼聲響起來,似乎所有人都沒預料到這表演賽一般的搏戲,能夠有如此精彩絕倫的展開。
勝敗似乎已經定下來了,那具被偷襲的鐵甲終於察覺到了背後的風聲,可他的舉動像是被嚇傻了一樣,他朝天拋起了自己手中那把長劍。
身後的鐵甲幾乎已經貼上了他的後背,現在就算是轉身也已經來不及。
所以他也沒有轉身。
下一刻他握緊拳頭,以肘狠狠向後撞擊。
沉厚的金屬敲擊聲穿出很遠,沉厚得就像是敲響一幢青銅巨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