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鎮冥關(五) 如果你死了,我以後也會……(2 / 2)

她總是漫不經心的,好似對什麼都厭倦,可一旦目光凝定了,便有種攝人心魄的力量,讓人也隨她目光而望、描摹她所描摹的。

戚長羽衣袖下的手攥緊了。

她又在想那個人,戚楓讓她想起那個人了。

憑什麼?他辛辛苦苦揣摩了那麼多年總是不像,憑什麼戚楓什麼也不必做就能讓她目不轉睛?

曲硯濃擱筆,偏過頭看了戚長羽一眼。

原來戚長羽和檀問樞也沒那麼像。

她漫漫地想,戚長羽和檀問樞比起來,多了幾分克製,也就失去了檀問樞身上那種肆無忌憚的殘忍。

她的師尊,是個完完全全被欲望所吞噬的人。

檀問樞常常誇她是個天生的魔修,也是天生的魔修性情,倘若當年留在了曲家成為仙修,對她而言反倒是一種損失。

可曲硯濃卻覺得,檀問樞才是真正的天生魔修。

他教她心狠手辣,教她爾虞我詐,教她怎麼儘情追逐利益、怎麼搶先一步將單薄的情誼踐踏到塵埃裡。

她從檀問樞那裡學會了喜怒無常、為所欲為,如何在世俗紅塵裡做一個被欲望吞噬的野獸。

有一年,她從秘境裡出來,檀問樞竟然親自來接她。

沒有人不羨慕她的好命,在爾虞我詐的魔門中竟能有一位對她這麼上心的師尊,更彆提檀問樞還如此強大,對她如此肆無忌憚地維護和偏袒。

衛朝榮那時還沒暴露仙修身份,頂著金鵬殿外門弟子的名頭,在魔門也有赫赫凶名,認識他的魔修都管他叫“血屠刀”,因為他動起手時連魔修也膽寒。

他們當時已經打過好幾次交道,一起出生入死過,說不上信任彼此,但有種旁人融不進的默契和曖昧。

檀問樞看著她長大,太了解她。

“新認識的朋友?”他笑著問曲硯濃。

曲硯濃冷淡地橫了他一眼,“魔修有朋友嗎?”

檀問樞笑著點頭。

“看來確實是新交的朋友。”他說,語調離奇,“我還以為你會聽話,再也不對真情這種虛妄的東西抱有指望,沒想到你比我想的更有勇氣。”

檀問樞的教導總是透著血氣,他總是鼓動她去害人,從無辜的局外人,到朝夕相處的同門,如果她選擇拒絕,那麼不出三天,她就會發現那些“無辜的局外人”被他利誘鼓動,反過來害她。

曲硯濃在碧峽沒有朋友,如果有,就會成為檀問樞教導徒弟的道具。

旁人所在意的、珍視的東西,在他眼中不僅一文不值,而且還很適合打碎了踩幾腳,碾成齏粉,再來欣賞對方怒不可遏或痛苦萬分的反應。

曲硯濃有時很難分清他究竟是真的想教會她如何冰冷殘酷地踐踏一切,還是單純地想欣賞她的痛苦。

又或者兩者都有。

“你過來。”檀問樞抬手,含笑朝衛朝榮招了招,姿態和易溫潤,實在看不出他竟是凶戾暴虐、狡獪善變的魔君,“就是你,瀲瀲的朋友,過來。”

衛朝榮的反應不是抬步,而是看她。

第一次見檀問樞叫她的人總是要側目,想不到喜怒無常的魔女還有這麼一個嬌憨的名字。

曲硯濃側身對著他,神色淡淡的,目光漠然地落在前方的綠茵地上,沒有任何回應。

“看她做什麼呢?”檀問樞益發歎氣,有些無奈,好脾氣得像個鄰家兄長,“我和你說話,也不需要先請示她吧?”

衛朝榮沉默了一瞬,抬步走近了。

“拜見魔君。”他微微垂首。

檀問樞眼瞼微微眯起,把這個陌生的青年打量個遍,餘光細細地瞥著曲硯濃,忽而成一笑,“果然是她能看上的朋友,你是金鵬殿的弟子?不如和瀲瀲一起來碧峽。”

“我可不像梟嶽那家夥,收了一大堆名義上的弟子,卻連弟子的名字也叫不出。”他悠然說,“你來了碧峽,就是我的嫡傳弟子。”

秘境外不止他們三人,還有其他剛從秘境裡出來的修士,遠遠地不敢靠近,聽到這話,俱是紅了眼,嫉妒衛朝榮的好運氣——攀上了曲硯濃的高枝,竟能叫檀問樞也開口收他為嫡傳弟子!

可檀問樞的徒弟並不那麼容易當。

“我門下不收庸才,想要成為碧峽弟子,需要證明你的潛力。”檀問樞笑著一伸手,指向曲硯濃,“你把她殺了,把她的屍體交給我,我就讓你做碧峽的嫡傳弟子。”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再怎麼追逐欲望,魔修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喜怒愛憎,喜歡的就會保護、討厭的就要殺掉,這是不分道統的人性。

就算魔修再怎麼性情暴虐,也不會對著一個剛認識的修士,指著自己最寵愛的嫡傳弟子說:你把她殺了,你就是我的嫡傳弟子。

怎麼偏偏檀問樞就不走尋常路?

——不是說曲硯濃是檀問樞最寵愛、最維護的弟子嗎?

在所有隱晦詭異的目光裡,曲硯濃揚著頭,神色冷淡而凜冽。

魔君師尊說出這樣驚悚的話,她卻隻是傲慢地一言不發,任旁人如何打量都凜然到無懈可擊。

她已習慣了檀問樞這一套。

這不是檀問樞第一次這麼做,也絕不可能是最後一次,他最喜歡的就是把彆人的情誼攪得反目成仇,不是你背叛我就是我背叛你,他太愛玩弄人心,哪怕在這魔門中真心情誼本就已經薄得可憐。

當一個人有著能肆無忌憚的實力,還熱衷於做著肆無忌憚的事,那麼旁人縱有如海深情,也敵不過人心方寸。

從前檀問樞問過的每個人,到最後都和她反目成仇。

她什麼都願意試著相信,可到最後什麼都不信、不敢信。

如果沒有辦法反抗,至少她可以選擇揚著頭、凜冽而傲慢地麵對背叛,下一次,她還是敢明知故犯地開啟一段情誼、迎接下一次背叛。

哪怕在化神的惡意麵前,她也不是輸家。

檀問樞就喜歡她這一點。

他寵愛她、教導她,也享受著磋磨她性情的過程,如果有一天曲硯濃成了他教導中的那種魔修,他必然覺得她太無趣,將她隨意地抹去,換成更有趣的人。

衛朝榮盯著她看了很久。

太久了,連檀問樞也微微皺起眉,不明白他究竟要從曲硯濃身上看出什麼花來。

“承蒙君上抬愛,可惜我隻能璧謝。”衛朝榮很簡短地說,“我和她之前有過約定,誰先死了,屍體就歸對方,作為紀念。她是我的,我不會給彆人。”

曲硯濃沒想到竟會突然聽到這個,愕然回過頭望去——他們其實算不上朋友,互不信任,但從第一次見麵起便有點曖昧,魔修什麼鬼話都能說,先前在秘境裡,她故意逗他說,“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屍體留下,煉成飛僵帶在身邊,這樣我想你時就召出來看一看。”

那時衛朝榮答得也很從容不迫,他說:可以,如果你死了,我以後也會想起你。

於是曲硯濃順著玩笑:那我們就交換屍體,也算長相守。

總之,她當然是知道這段鬼話有多驚悚的,說出來純粹就是嚇唬加作弄衛朝榮,他接了招,她更覺得起勁,越發對他感興趣。

可是,把這鬼話當著路人的麵說給檀問樞,還不如殺了她!

衛朝榮就這麼拒絕了檀問樞。

可曲硯濃卻覺得他還不如彆拒絕。

檀問樞的笑意慢慢冷了。

也不是每個人在誘惑麵前第一時間答應的,背叛往往發生在事後,因此檀問樞也見過不少拒絕他的人,但沒有任何一個像衛朝榮這樣輕而易舉地激怒他。

“沒關係。”他依然在笑,但神色已有些惱火,“我的承諾隨時有效。”

遊戲已經開始,檀問樞不會立刻掀翻棋盤。

他教曲硯濃不信情誼、不信任何人,而他自己也真的不信,檀問樞不覺得自己會輸——再怎麼嘴硬,在利益麵前都單薄如紙,這個自視甚高的青年早晚會拿起屠刀對準她的。

曲硯濃也這麼想。

可他們都猜錯了。

往後那麼多年,衛朝榮都沒有違背那天的話。

除了那一句:我死後,你要是想要用我的屍體煉飛僵,那就拿去好了。

——他根本沒給她留下半點殘軀。

浮世輪轉,很多年以後的閬風苑裡,裁奪官們驚愕回身,望見神若清風流雲的仙君五指微攏,捏斷了手中彤管,落了滿紙朱砂如血。

“騙人。”她輕輕說。

作者有話要說:  端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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