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真意切、誠懇焦急,連申少揚也有一瞬間信了戚楓真不是故意的。
可戚楓表情惶急歸表情,操縱的靈氣卻半點也沒有平息的意思,亂雨般暴打在鎮石上。
“砰、砰、砰、砰……”
四麵八方的鎮石先後碎裂崩毀,虛無的氣息從碎裂的鎮石後湧入,仿佛奔騰的潮水越過堤壩的裂口,衝刷間將堤壩摧垮。
上百塊鎮石同時碎裂,虛空急速侵入,在周天寶鑒內外無數驚恐的目光裡,發出一聲哀鳴般的轟響。
鎮冥關循九宮而建,乾、坎、艮、震、中、巽、離、坤、兌,曆經千年虛空侵蝕而不移。
然而就在這一刻、在兩個築基修士的鬥法中,艮宮轟然崩開一道三丈長的裂口!
三丈,一段算不上寬闊的距離,放在平地上,連剛引氣入體的小修士都能輕易跳過,可放在鎮冥關,卻能隔開生與死。
申少揚竭儘全力從鎮石崩裂處向外逃,可他方才因那股怪異的力量而經絡受損,靈力流溢,一時竟提不起力氣,腳下一空,驟然向無儘深淵落入。
“前輩前輩前輩——”
他對著靈識戒一疊聲地慘叫,“救命啊!”
靈識戒裡一聲輕歎。
“閉守神識。”寒峭沉冽的聲音平淡地說,“我會暫時附身帶你出去,出去後你自己想辦法。”
申少揚如同得了救命稻草一般,忙不迭地閉守神識。
崩裂陷落的天關裡,戴著漆黑麵具的少年修士合上眼。
幽邃無儘的冥淵下,無人知曉的亙古荒塚裡,一道浩渺磅礴的靈識跨越萬裡,借旁人的雙眼,重見人間。
衛朝榮睜開眼。
在漫天崩裂的鎮石和動蕩的虛空裡,他抬起手,幽黑的氣息從他掌心磅礴而出,連接著頭頂尚未碎裂的鎮石,將他向上方帶挈而飛。
*
周天寶鑒前,一片驚恐嘩然。
戚長羽渾身繃緊了,極力作出平靜的模樣,可惜神色克製不住的陰沉,臉色難看到極點。
彆人不知道鎮冥關為什麼會因為一個還沒結丹的修士而崩開裂口,可戚長羽卻能想到原因,即使在此之前他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發生。
為什麼偏偏就這麼倒黴?為什麼偏偏就在這個時候?
戚長羽可以肯定,戚楓絕對知道點什麼,戚家和滄海閣的聯係太深,對戚家人來說,滄海閣裡根本沒有絕對的秘密。
可戚楓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憤怒到難以遏製,“怎麼可能?艮宮怎麼會出現裂縫?戚楓到底做了什麼?仙君——我這就去將他拿下!”
明明是恐懼心虛,可靠著這一聲聲怒不可遏的嗬斥,他竟也感受到了一股真切的憤怒,促使他更大聲地怒喝。
曲硯濃偏過頭,細細地打量戚長羽的神情。
“真讓我大吃一驚啊,戚長羽。”她既意外裂口的出現,也不意外裂口的出現,她淡淡地說,“看來你比我想象中膽子更大。”
按照她的預估,鎮冥關是絕不會崩裂的,哪怕隻是如現在一般崩塌一線,也絕不該發生,一次普通的敲打,不需要這麼大的代價。
她真的沒打算現在就把滄海閣換掉,不過,現在看來,滄海閣和戚長羽似乎對此有不同的意見。
“真麻煩啊。”她幽幽歎息。
青穹屏障本就生出了裂口,現在鎮冥關又裂開一條縫,若是全靠她自己動手重建修複,真的很麻煩,滄海閣為什麼就不能爭點氣,撐到她卸磨殺驢呢?
要是她現在把戚長羽打死在原地,那她未免也太偏愛他了吧?
——要不直接讓青穹屏障毀掉吧?
她漠然地歎著氣,誰也沒看一眼,因為她本就誰也不在意。
清淨天光裡,她的身影無聲無息地融散。
閬風苑內,戚長羽僵硬的軀體也有一瞬無可抑製的瑟縮,曲硯濃一句話也沒說,可這並不意味著結束。
在知妄宮的那些年,讓他比誰都清楚,傳聞中卓爾不群的曲仙君,最是無情。
抬起頭,他望見周圍裁奪官隱隱綽綽、神態各異的打量。
“戚長羽,一個還沒結丹的修士,怎麼毀掉那麼多鎮石——你們滄海閣負責替換采買的鎮石,你是不是該解釋一下?”胡天蓼一反常態地神情嚴肅,冷冷地說,“這個戚楓,和你可是一家人。”
*
曲硯濃踏著煙塵,站在正崩毀的鎮冥關艮宮內。
數百塊鎮石相繼在虛空侵蝕中崩裂,原本平穩堅固的艮宮,此時已是人間煉獄,三丈寬的裂口,通向深不可測的冥淵。
曲硯濃已有很多年沒到過冥淵了。
她放任自己站在虛空和鎮石的罅隙間,順著裂口,靜靜地凝望那道無窮無儘的幽邃天河,漫不經意地尋找申少揚的身影。
俶爾間,她的目光凝住了。
在蒼茫冥淵和虛空映襯下,一道渺小如蜉蝣的身影被幽黑氣息包裹著,越過穹蒼,朝鎮冥關飛來。
“魔氣?”她難得驚愕。
——申少揚竟然是個魔修?
在這個魔門斷絕了千年的世道,居然有個魔修躲過了她的探查,偽裝成仙修來參加她籌辦的閬風之會?
下一瞬,被幽黑氣息包裹的高大身影落在不遠處殘缺的鎮石上。
“哢。”腳步踩在鎮石上,一聲輕響。
她倏爾怔住。
幽長甬道,他一步步,拾階而上。
到中段,他抬起頭,露出被漆黑麵具覆蓋的臉。
抬起眼眸,他望見甬道儘頭的曲硯濃。
光影幽微晦暗,她容色奪魄,定定地望來,微微出神,窈冥的甬道也似乎被她的容光映得明麗了。
於是他也倏然怔住。
像一尊靜立千年的石像,一動不動。
一段甬道,三丈石階,兩處怔然。
他戴著麵具,身形筆挺地佇立,像是忘了抬步,忘了怎麼走下去,隻剩沉默無言的身影,在天崩地裂裡永恒不滅。
“你……”曲硯濃張口,卻像是什麼話也說不出。
有那麼一瞬間,她竟然覺得眼前這個人是衛朝榮。
她以為衛朝榮站在她麵前,像是她許多年前幻想的那樣,像是很多年前他曾經做過的那樣。
但那是不可能的。
站在她麵前的不是衛朝榮,而是那個曾有一招半式、一次姿態讓她想起衛朝榮的小修士。
再相似,也不是衛朝榮。
曲硯濃垂下眼瞼。
虛空侵蝕著殘存的鎮石,甬道中段俶爾崩塌,轟然向下陷落。
那道環繞著魔氣的身影也隨著鎮石的崩毀而倏然向下墜落。
曲硯濃一驚。
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她已閃身站在鎮石邊緣。
那道身影一手扒在殘存的鎮石上,掛在鎮冥關裂口的邊緣,正抬起頭,向上攀登。
四目相對,近在咫尺,她望見一張冰冷的麵具。
“上來吧。”她緘默一瞬,朝他伸出手。
天崩地陷,穹頂轟隆,碎石滾滾。
她眼眸微垂,瑰麗神容、風雪神魄,一瞬成永恒。
白皙秀麗的手在他麵前攤開。
那麼近、那麼真切,觸手可及,隻要抬起手,就能緊緊握住。
她說:上來吧。
隔著一張冰冷的麵具,隔著鬥轉星移的一千年,隔著生和死、相聚和彆離,隔著一具不屬於他的身軀,她朝他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