閬風苑上下,一片死寂,無論修為高低,在場的修士們無不收聲,不安地對望著,以眼神交流著彼此的惶然。
隻有申少揚昂揚激憤的聲音在死寂裡擲地有聲:“如此利欲熏心的行徑,理應獲罪受罰,否則如何服眾?晚輩願以這一身安危為賭注,求仙君明察此事。”
他說著,一抬手,驀然將臉上漆黑的麵具揭了開來,在眾目睽睽之下,用力一擲,將麵具當啷地摔在地上。
“麵具原本是遮掩麵目所用,現在我已經用不上它了。”申少揚高高揚著下巴,傲然說,“倘若戚閣主想要滅口追究,那就來吧。”
日光明燦,將少年這眉清目秀、朝氣昂揚的臉映得分明,意氣風發,無懼無畏,在那一瞬分外觸動人心。
戚長羽就站在曲硯濃的身側。
聽到申少揚的指控,他不由皺了皺眉,掩去眼底的怒意,轉頭望曲硯濃,“仙君,屬下從前雖有私心,卻絕沒有此人說得那般不堪。況且……”
況且他已經砸鍋賣鐵地補上了缺口,仙君已經答應過既往不咎了,除了他之外,根本沒有更合適的、能挑起大梁的閣主人選。
曲硯濃隻是挑眉。
她頗感意外地望著申少揚,餘光瞥著戚長羽,笑意拉長了,“是麼?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
戚長羽莫名不安。
他強作鎮定,也擠出一個笑容,麵上很從容地說,“仙君說的是,這位閬風使的話,屬下也是第一次聽說。”
曲硯濃似笑非笑。
一兩個死寂的呼吸後,忽而有人向前踏出一步。
淳於純站出裁奪官席位,與申少揚遙遙呼應,她看也沒看戚長羽一眼,向曲硯濃微微垂下頭以示敬意,聲音平穩,“仙君,晚輩附議。”
一位元嬰修士主動站出來呼應,分量截然不同,閬風苑內驟然浮起一陣嘈雜的議論。
戚長羽的神色驀然陰沉下來。
他再也維持不住笑容,目光陰翳地望向淳於純:這是想做什麼?難道淳於純以為跟著一個剛結丹的小修士瞎胡鬨,就能將他拉下馬了嗎?
真是可笑!
仙君都已經說過不追究了。
又是幾個呼吸的死寂。
“仙君,從前滄海閣提出更換鎮石的時候,我老胡也在場,當時誰也沒想到戚長羽打著從中獲利的主意,都覺得這主意可以一試。如今算下來,我竟然也成了幫凶。”胡天蓼瞥了戚長羽一眼,沒好氣地說,“在下也附議,請仙君明察。”
請仙君明察。
連胡天蓼也主動附議了,閬風苑內更加騷動了起來,幾個呼吸後,又有幾名裁奪官出席,默不作聲地朝曲硯濃躬身,“晚輩附議。”
一聲附議,像是一簇野火,匆匆燎原,不過是短短二三十個呼吸,便已漫山遍野。
從高高在上的金座向下望去,青翠山巒、華宮寶闕,烏壓壓的人影,數不清的修士,參差不齊、起起落落,浪潮一般一同向她微微躬身,彙成同一個聲音,響徹閬風苑。
“請仙君明察。”
戚長羽的神色已陰翳到極點,夾雜著不安和惶恐,不住地望向曲硯濃,似乎在期待她力挽狂瀾,壓下這聲潮。
仙君答應過他的!
她還向他許諾,說這滄海閣隻有他能挑起大梁,曲硯濃不會輕易被烏合之眾煽動的!
曲硯濃饒有興致地望著這起伏的身影。
這下可不能怪她卸磨殺驢,她還沒動手,旁人就已經容不下戚長羽了。
戚長羽要怪就怪他樹敵太多,人緣還不夠好,不能讓所有人選擇一起當瞎子,看不見他的過錯吧。
在萬眾熾烈的矚目中,高高在上的仙君輕輕歎了口氣。
“原來竟是如此。”她語氣清淡渺遠,悵惋無窮,“欲壑難填,當真沒有人能逃過嗎?”
戚長羽心裡不安到極點。
“仙君!”他下意識呼喚,“你——”
“罷了。”她說。
戚長羽驀然明白,他被放棄了。
“你答應過……”
他話也沒說完,已運起靈氣,使出畢生所學,化為一道流光,轉瞬向天邊拚了命地飛去。
逃!
立刻逃,逃得越快越好,離開山海域,去往曲硯濃管不到的地方!
曲硯濃依然安坐在金座上。
“唉。”她又歎了口氣,“我還什麼都沒說。”
“這不是不打自招了嗎?”她幽幽地為戚長羽感歎。
原本閬風苑內外附議明察戚長羽的修士,絕大多數都不了解戚長羽做過什麼,也根本不知道鎮冥關的裂口和戚長羽有關係,附議申少揚,隻不過是出於心中對鎮冥關的敬畏和景仰、對鎮冥關崩裂的激憤,想要一個真相,並不真的認為戚長羽就是罪魁禍首。
然而戚長羽一逃,什麼也不必再說,他若是不心虛,他跑什麼?
於是短短幾個呼吸裡,就有數道流光從人群中衝霄而起,直追戚長羽而去,從四麵八方攔住他的去路,轉瞬靈氣縱橫,五光十色裡,爆發出激烈的鬥法。
戚長羽不求取勝,隻求脫身,他畢竟是能當上滄海閣閣主的人,實力超然,在數名元嬰修士的夾擊下,竟也靠不要命的打法強行撕開了一條生路,朝遠天逃竄。
曲硯濃在金座上幽幽地歎氣。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她說著,抬起手,朝遠天輕輕地向下一按。
去勢難擋的遁光轉瞬間如鵠落,猛然墜下雲端,轟然落地。
幾個呼吸後,數名元嬰修士一齊押著氣息委頓、狼狽不堪的戚長羽來到金座下,微微躬身向她行禮。
“將戚長羽關入戒慎司吧。”她自始至終未曾離開過高不可攀的金座,漫不經心地垂首,以平淡的語調決定了戚長羽的命運,“查明真相,廢去罪魁的修行,戒慎司的律法如何,就如何。”
戚長羽猛烈地掙紮了起來,但他靈氣全被封住,就連咽喉也被封住,一個字也說不出,隻能一次又一次地徒勞。
曲硯濃答應過他的!
她說過隻要補上鎮石,這事就算過去的!
可曲硯濃已挪開了目光,這件事已不夠她再多分神。
她抬手,覆在額前,目光落在昂然站立的申少揚身上,凝神片刻。
“你長得……很像我的一個故人。”她言談疏淡寥落,像是風裡吹不儘的沙。
其實五官眉目一點都不像。
但她看見申少揚摘下麵具站在她麵前,總情不自禁地想起在鎮冥關裡對望。
太像、太像。
申少揚驀然一驚。
他小心翼翼地問,“那您的這位故人,現在在哪呢?”
曲硯濃輕輕笑了一笑。
“他為了救我,很早就死了。”她說,不知怎麼的,手心一片冰涼。
衛朝榮很早就死了。
無論她怎麼回憶,怎麼尋覓,他都不會出現了。
她以為她早就明白這一點,其實她從來也沒有明白,隻有各懷心思、想要從她這裡謀取利益的陌路人,反倒比她看得更明白。
遙遠世外,幽邃的天河一瞬翻湧。
嗚咽的戾氣響徹天際,將白日的天幕也化為冥夜。
“像?”衛朝榮在烈焰焚燃的劇烈痛楚裡意識模糊,卻又仿佛從未如此清醒,他超然於一切,聽見自己的聲音悠遠鏗然,古怪又詭異,“又是像?”
“我怎麼不覺得像?”他低低地笑著,森然冰冷,“你和我說說,究竟是哪裡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