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硯濃搞不明白衛朝榮是怎麼想的。
從前她就不明白, 後來到了上清宗,琢磨了好多年,感覺自己終於明白了一點, 可重新遇見他,隔著一枚戒指,隔著山海無數程, 她才發覺她還是不明白。
“既然猜到我會在上清宗過得不開心, 他還豁出命送我去上清宗?”她問,“他這麼希望我成為一個仙修?”
印象裡,衛朝榮確實常常提起轉修仙道的事,直到她被問得煩了,明明白白地攤開轉修仙道背後的麻煩,讓他解決不了就不要再提這件事,他才倏忽沉默,過了很久,和她說:對不起。
衛朝榮不是那種過分殷勤禮貌的人, 即使在迎高踩低的魔門,他也很少誠惶誠恐地麵對與他利益有關的人,他的每句話都有分量,連一句“對不起”也放在心上,不會像旁人那樣, 說出口後就隨風散去了。
他的每一句“多謝”和“抱歉”都是必中箭靶的弓矢,有去也有回,一旦出口必然伴著能落到實處的行動。
在魔域偽裝魔修的時候, 衛朝榮的名聲不太好,隻因他動手狠辣,說要奪人性命就一定要做到, 言出必踐,可那麼多惡意中傷和眾口紛紜裡,從來沒有人說他人品不好的。
而就在那一天,為了她心浮氣躁下的一句“少說漂亮話”,他說:對不起。
上清宗教導弟子清修苦守,每一日從早到晚的修行都有安排,早晚功課修持清靜,除了靜誦黃庭,還常令弟子存想參悟,這一個時辰裡不誦經、不修練,唯一做的事就是觀想道心。
曲硯濃在魔域從沒做過這樣的功課,魔修從來不在自己的心境上花費這麼多功夫,她從踏上修行起就沒有這麼鄭重其事地思量過她的過去、她的選擇。
在魔域,人人都隻在乎事實發生了什麼、能帶來多少利益,沒有人關心彆人的感受,連魔修自己都不關心。
她過了很多年也沒習慣,大約是魔修的積習難改,她坐在靜室裡和上清宗弟子一起修持清靜,心裡卻在發呆。
發呆到百無聊賴,她就想起他,想到他曾做過的一點一滴,漫無目的地揣摩他做出那些事背後的想法和原因。
那些年早晚功課,周圍的仙門弟子儘皆肅穆,觀想道心,古板清苦的仙修上師一板一眼地巡視,時不時訓誡偷偷和同門說小話、暗中嬉笑打鬨的弟子,一方靜室裡嚴肅到極致,而她坐在那裡,神色安謐淡漠,裝得心無旁騖,魂已遊往天外,心不在焉地想起那個月冷霜寒的晚夜,他吻過她全身每一寸肌膚。
她想起他堅實的胸膛,灼熱的肌膚,燙得她心驚,像是被擁入烈火,在神搖意奪的歡愉裡,與焰同燃。
思緒漫無邊際,從盛放的愛欲輾轉,倏然到歡愛之前的一時半刻,她問他:上清宗的長老若要殺我,你能攔住嗎?檀問樞上門討人,你能讓上清宗護住我嗎?
她對他說:以後不要問這種超出你能力的問題了。
於是他沉默很久,一語千金地說,對不起。
當時她不願多談這件事,也不願多想,於是潦草地將它擱置了,故意勾他,同赴風月,沒細想他的反應,也沒心思去猜他的心境。
直到很多年後,她百無聊賴地坐在上清宗的靜室裡,在無數靜修道心的仙門弟子之間門,因緣際會般想起他和那一夜,如驚夢一般驟醒,平生頭一回惴惴不安地回思量:他不會是把她那句“少說漂亮話”放在心上,從此多年念念不忘成了執念,所以最後才會用命為她鋪就一條仙路吧?
她是個活脫脫的魔修,就算敷衍了事地靜誦黃庭、清修苦守,她也還是觀想出一顆魔心,從來不知愧疚,根本不會為自己一句話造成的影響而輾轉反側。
可那一日晚課,她想起那一夜,想起他一聲“對不起”,竟神思恍惚,心神不寧了很久。
衛朝榮在冥淵下微怔。
他實在沒想到她居然是這麼想的。
“你想錯了。”他簡短地說,“全都不對。”
曲硯濃蹙眉。
他居然說她想的全都不對。
“什麼意思?”她問。
衛朝榮一字一句,操縱著觸手在她掌心寫:“他不是為了渡你入仙門而死。”
渡她入仙門,不一定非要他死。
不論有沒有梟嶽魔君的追殺,他都會想辦法將她引入仙門,他為了這件事奔走了很多年,隻是一直沒能確定,不願用未定的空想來惹她期望。他葬身在冥淵,成了臨門一腳,讓他這年複一年的努力有了結果,但就算沒有這一出,他早晚也會實現這一切的。
而他心甘情願葬身冥淵,也不是為了讓她進入仙門,她究竟在哪裡、是仙是魔其實都無所謂,他隻是為了她。
因為那一日再無生路,而他想讓她活,所以他為她死,如此簡單。
渡她歸仙、為她而死,這是兩件事,沒有一點關係,不必非要扯上聯係。
曲硯濃卻誤會他的意思。
“其實我並沒有要他想辦法渡我入仙門的意思。”時隔一千年,她句句真心地說起遲來的解釋,“我對他說,彆說漂亮話,並不是想指責他滿口空話,而是因為我那時覺得這事希望渺茫,所以不想多聽罷了。”
她從沒有遷怒他,也沒有因此怨怪他,她承認她或許曾經深深地嫉妒著他,但她從來沒有把自己的命運怪罪到彆人的頭上,也絕不曾因為旁人的命運更幸運一些,便深恨他。
曲硯濃在上清宗觀想過那麼多次,早晚功課,一次也沒落下,足夠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往事,翻來覆去地懊悔和追念。
她也曾想過一種可能:在衛朝榮的心裡,會不會一直以為她深深嫉恨著他,他會不會以為她其實討厭他?
光是設想這種可能,便讓她心緒複雜,心神搖動,不儘懊惱。
衛朝榮從沒想過會聽到她說出這樣的話。
其實他所習慣的、熟悉的那個曲硯濃,總是在重重假意下掩藏她的真心,連她自己也騙過,刻意忽略她深心裡的真實想法,總是說些言不由衷的話,做出一些迫不得已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