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雪頂聽鐘(二) 她如此嫉妒衛朝榮,又……(1 / 2)

曲硯濃一共聽過六聲鐘響。

從前衛朝榮還活著的時候, 曲硯濃來過牧山幾次。

那時候牧山宗歡歡喜喜地並入了上清宗,留下經營了三四代的舊山門,任由這片因辛勤打理而溫馨和樂的故址在寥落裡走向無可挽回的衰頹。

或許不是沒有人惋惜留戀, 可人總是要往上走, 帶不走的昨日隻能拋在身後,等到曲硯濃第一次到牧山的時候, 一片恬然的仙山已經蕭疏荒蕪了。

闔宗遷徙的時候,牧山宗修士帶走了絕大多數家當,隻留下最外圍的防護陣法, 填滿了靈石, 任護宗陣法數十年如一日地運行, 倘若他們在上清宗混不下去, 歸來還能有一條最後的退路。

除此之外, 什麼也沒留。

原本乾淨明澈的殿堂,雕梁飛簷上也落了厚厚的灰塵;曾經晨昏習練的校場,悄然死寂, 空得讓人心也空落落。蛛網橫斜, 金漆剝落, 破敗得不成樣子。

她不知道衛朝榮私下裡究竟回過牧山幾次,但她知道他一定回來過, 因為當她興致偶發, 非要他帶她去牧山宗故址看看,到了地方,連她也暗暗驚訝, 可衛朝榮沒有。

她說想看看牧山宗的模樣,他說沒什麼好看的,她說非要看, 他沉默很久,隻好同意。到了牧山宗,望見衰頹破敗的舊山門,他比平時更寡言,可沒有一點意外。

“你看,沒什麼好看的。”他說。

她側首餘光望他,雪光晴明,把他清秀俊逸的輪廓勾勒得明淨沉然,他定定地望著遠山,聲音裡有喟歎,也有釋然。

那是他自小生長的地方,他踏上仙途的起點,曾經全部的牽絆,怎能如此輕易釋懷?

於是她誤會了,苦澀的嫉妒蒙住了她的視線,她認定他的釋懷與牧山閣的現狀有關,既然牧山宗成了牧山閣,在上清宗蒸蒸日上,誰還會在乎一處被棄置的舊山門?

他有家,牧山宗就是他的家,隻要家還在,山門不過是幾間屋子罷了。

她想,衛朝榮之所以一點都不在乎這一處舊山門,是因為他一直有家,他現在的家在上清宗,怎麼會在乎這個已經破敗的廢址?

走進牧山宗的護宗陣法後,她一路都很沉默,生怕自己一張口,冷酷傷人的昏話就冒出來,倒也不是怕他傷心,隻是覺得那樣太丟她的臉了,她怎麼會為這樣的理由嫉妒?

可她拚命地往下咽,嫉妒卻像魚刺梗在喉頭,連衛朝榮都察覺到她的異樣,一路不時地望向她,幽邃目光裡有萬千未訴,終究欲言又止。

終於,他問,神色平靜,“很破,是嗎?”

曲硯濃想否認,可嫉妒湧上她心頭,讓她把言不由衷的話又咽了下去。

牧山宗原本也不算輝煌,被荒廢後更破敗了,讓人想誇也找不出理由。

反正他已有了新的家,上清宗家大業大,世上有幾家勝過它?雖說魔修傲慢自大,誰也不服,但深心處還是有一處陷落下去,明白一段平和安寧的生活是自己一生也無法企及的東西。

而在上清宗,平和安寧唾手可得。

人心總是得隴望蜀,她如此嫉妒衛朝榮,又如此抗拒承認。

“太破了。”實話脫口而出,她沒有一點善意的謊言,這一刻她心裡本來也沒有幾分善意,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心話,“我還以為你的宗門應該氣派一點,即使比不上上清宗,也有點名門的氣勢。”

現在這副樣子,簡直像是修仙界隨便撈出來的九流小派。

“如果有名門的氣派,也不必處心積慮回到上清宗了。”衛朝榮淡淡地笑了,他的神色沒那麼冷峻了,微微偏頭,流暢的側臉弧線被天光映照,泛著微光,他眼中有種很莫名的惆悵神采,“我們本來也就是個九流小宗門。”

曲硯濃是習慣使然,總喜歡在他麵前說寫硬話,好整以暇地看他究竟會如何反應。她習慣了他在她的刻意挑釁和撩撥下神色凜然寒峭,習慣了他冷冽沉然地針鋒相對,這幾乎構成了她對人間歡愛全部的認知,可她沒想到這一次他沒這麼做。

他順著她說下去,她不無真心的奚落他全盤接納,如此心平氣和,惆悵不掩。

原來在冷冽寒峭之下,他還藏著一點柔軟,還這麼真率赤誠、毫無保留地說給了她。

曲硯濃不知怎麼的,居然有點不好意思了起來,那點因嫉妒而燃起的莫名其妙的惡意一下子冰消雪融,總感覺她那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嫉妒簡直像是在欺負人。

成為魔修是沒辦法的事情,當個惡人也就當了,可絕不能做個爛人。

因他短短兩句話,她心裡雖然還殘留著酸澀,但已完全能按捺住,變成了不能言明的羨慕,隻給自己品味。

他們坐在鐘樓頂端,那時滿山青綠,正是早秋天氣,鐘樓建在牧山最西的那座山之巔,遙遙遠望四麵峰巒,俯瞰牧山宗蕭疏頹敗的屋舍,仰起頭,還能望見最高那座山上漸漸西沉的紅日。

“難怪你要回去,有人在等你,當然是回去更好。”她坐在褪了朱漆的木欄杆上,突兀地開口,不再夾槍帶棒。

她一向漫不經心,除了她自己的痛快,其他全不放在心上,偶爾擠出一點心神,要麼去反抗,要麼去享樂,以前的散漫是真的,那一刻的散漫卻很假,有一點為他高興,還有很多沮喪,拚命藏起來,裝作不在意。

他沒接話,好像對她愛搭不理,可她反倒鬆一口氣,順理成章地緘默了。

蕭蕭疏風吹過,他抬起手,拂過她被長風吹得張牙舞爪紛飛的頭發,輕輕地攏回她的肩頭,什麼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