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年過三十,風韻猶存,捏著帕子哭了半晌,直哭的何向濟心都軟了。
總這麼拖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他坐在一邊唉聲歎氣了半宿,最後試探著說:“要不,我到京城去探探風?”
不求長子恩蔭何家多少,隻要他肯見自己,肯認自己這個父親,就足夠解除何家現在的危機了。
至於潘家……
他能為了利益拋下一雙兒女,為什麼不能因為利益拋棄潘家?
沒把潘夫人一並丟下,已經是超常發揮了。
潘夫人聽他說完,先是麵露遲疑,假意規勸,眼淚卻不肯停,濡濕了胸前衣襟,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堅定了何向濟進京的念頭。
她不傻,沒做此去謀利的準備,隻想著叫大將軍鬆口給條活路,最好最好的結果就是他既往不咎,重回何家來。
有大將軍的無限榮光在,何家那點子家產還算什麼。
隻是不知道何震魁會不會答應。
何向濟滿心忐忑,潘夫人也是心有不安,隻是事到如今,也隻能硬著頭皮去碰碰運氣了。
潘夫人替丈夫收拾了行裝,何向濟便啟程上京往大將軍府上去,門房得知他身份後,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入內通傳,畢竟自家老爺跟老家那邊的爛事滿府上下就沒有不知道的。
何向濟站在大將軍府的門前,裝了滿滿一肚子的心虛,隻是見這門房如此,難免心生不快,正當此時,卻見一行健仆騎馬而來,中間扈從著一個**歲的小公子,往臉上看,依稀有幾分長子年幼時候的模樣。
……應該有吧。
太久沒見,記不太清楚了。
心裡邊含糊著,何向濟卻滿臉激動欣喜的迎了上去,回想一下潘夫人哭泣時候的樣子,模仿著濕了眼眶:“這,這是震魁的孩子?不知不覺間,竟也這麼大了,我也老了,歲月果真是不饒人呐!”
說完,又擦了擦眼淚,動情道:“像你父親,跟他小時候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何康林很不好意思的說:“你認錯人了,我是康林。”
何向濟:“……”
默默擦乾了臉上的淚痕。
何向濟對長子無情,對女兒同樣如此,何氏在胡家時,同娘家的來往便少了,以至於幾年不見,何向濟竟連相隔不遠胡家裡邊的外孫相貌如何都忘記了。
這時候被何康林點破,何向濟不禁有些尷尬,想再說句什麼,卻見何康林根本沒有再理會他的意思,轉過身去,大步往府裡邊去了。
他是何震魁的外甥,視同親子,眾人又知道這位小公子聰敏謹慎,現下見他如此作態,更不敢擅作主張,放何向濟進去,隻勉強接了他的拜帖,投送到內庭朱夫人處。
朱夫人原還不知道拜帖主人是誰,正準備打開,就聽門房在外說是老家那位來了,短暫愣神幾秒鐘,猛地反應過來,當下冷笑一聲,直接將那拜帖摔到地上。
“什麼老家新家,大將軍就這一個家!”
她嗤之以鼻:“咱們家的家譜早就修出來了,大將軍是頭一代,我便是頭一代的當家主母,打哪兒跳出來個小醜,動動嘴皮子就要騎到我們頭上,瞎了他的狗眼!”
朱夫人隨意往椅背上一靠,眼底冷光閃爍:“馬上把他打出去,再通令興安境內,嚴禁有人狐假虎威,假借大將軍的名義作亂,違令者斬!”
大將軍不在府中時,朱夫人便是當家主母,說一不二,門房不敢推諉,將朱夫人的命令傳達給何向濟,又示意左右將他打出去。
何向濟知道自己不受待見,卻沒想到竟會這麼不受待見,專程上京一趟,沒得到兒子的特赦令也就罷了,竟還帶回去一封催命書。
什麼“嚴禁有人狐假虎威假,借大將軍的名義作亂”,用安陵容的話來說,這不是滿興安告訴不準給我消停日子過嗎?!
何向濟怒的打顫,硬生生挨了十幾棍子被打出府後,跌坐在外邊問:“何震魁他真是那麼說的——他竟然這樣絕情冷血?!”
門房道:“這是夫人的意思,就跟大將軍的意思一樣了。”
何向濟先是一怔,旋即會意,心頭陡然升起幾分希望來:“婦人之言,怎麼能夠當真?”
他道:“叫何震魁來說話,否則我就不走了,叫滿京城看看,他們夫妻倆是怎麼欺辱我這長輩的!”
門房看他這時候站的遠了,離何家門前還有一段距離,倒也不好再打,再則,真要是給打死了,怕也不好交代,躊躇幾瞬,趕緊回去給朱夫人回話。
朱夫人聽後冷笑三聲,傳了左右前來:“走,咱們去會會他!”
何向濟賴在府門外不走,也不顧及形象,直接坐在地上,叫嚷著非得叫何震魁過來才肯起來。
這時候卻見府門大開,仆從抬了張太師椅來擺下,緊接著迎麵走來一行手持兵刃的仆婢,自覺分立兩側,再後邊才是個年約三旬、英姿奪目的颯爽婦人。
何向濟為這聲勢所攝,站起身來,反手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隨之清了清嗓子。
朱夫人走出門來,眼角夾了他一下,便是一聲嗤笑,大馬金刀的在太師椅上坐了,道:“大將軍不在府上,我可以全權代替他處置所有事項,你今日到這兒,是當自個兒是大將軍的爹,還是陌路之人?”
何向濟不覺並攏兩腿,道:“血肉至親,自然是斬不斷的……”
朱夫人嗤之以鼻:“血肉至親——難道當日聽信繼室、驅逐長子的不是你?難道長子離家、生死未卜之際開祠堂將他自族譜之中除名,做無根之鬼的不是你?現在又在我麵前說什麼血肉至親,虧你有臉在此大放厥詞!”
她詞鋒甚利,何向濟難以匹敵,愈發訕訕:“那是我一時糊塗……”
“我看你不是一時糊塗,而是這輩子就沒怎麼清醒過!”
朱夫人道:“驅逐長子離家的是你,開祠堂將他從族譜上除名的也是你,怎麼,感情你的信譽一文不值,你家族老都是木偶、任由擺布,你家家譜上邊寫的是教人怎麼養豬?!你們或許天生無恥,渾身沒兩根骨頭,我夫君可沒那麼低賤,被人踩到坭坑去了,還大聲叫好!”
何向濟聽得冒汗,取了帕子擦拭,又將鍋全都丟到潘夫人頭上去了:“我當年如此,心裡其實也很難過,都是賤人挑唆……”
朱夫人笑出聲來,反問道:“‘賤人’二字是說你自己嗎?!”
何向濟臉上一熱,訕笑道:“是那潘姓婦人,生性刁滑貪婪,暗中攛掇使壞,我被她蒙蔽,這才……”
“她攛掇,你就聽?她使壞,你就順從?她生性刁滑,你又為何要寵著她,叫她生兒育女,甚至為家產謀害原配長子,漠視原配留下的女兒被人磋磨?”
朱夫人一針見血:“潘氏挑唆是非,固然可恨,但你糊塗自私才是根源所在!”
何向濟嘴唇囁嚅幾下,說不出話來。
“說的可真好聽,臟事都是潘氏乾的,跟你無關,可我就奇了怪了,潘氏那麼貪婪,怎麼沒把何家家產都給哄走?你被潘氏蒙蔽,對她做的惡事一無所知,按理說應當是愛極了她,後院怎麼還有那麼多姬妾通房?”
朱夫人目露不屑道:“感情潘氏算計彆人的時候你是佛祖座前白蓮,纖塵不染,一無所知,慘遭蒙蔽,可憐至極,可是當潘氏的算計涉及到你自己的利益時,你立馬就清醒了,寸土不讓,分利不丟,一根毛都不讓她拔?何向濟,我怎麼覺得你是選擇性被蒙蔽,間歇性損人利己呢?”
何向濟聽得臉紅,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才好,神情羞窘半晌,惱羞成怒:“我們何家的事情,有你什麼事?叫何震魁來跟我說話!”
朱夫人道:“大將軍很忙,哪有時間見你這等八竿子打不著的閒人!”
何向濟色厲內荏道:“那我就不走了,看誰耗得過誰!也叫滿京城都看看,你們夫妻倆到底是什麼貨色!”
朱夫人幽幽笑了:“不知道打哪兒來的村夫,竟跑到大將軍府門前撒潑鬨事,不教訓一下的話,滿京城都以為我們夫妻倆是那種任人欺淩的劣等貨色了。”
她往椅背上一靠,氣勢淩人,淵渟嶽峙:“不想走就彆走了,傳杖,賞他五十棍子,打完了也彆急著抬走,先在門外晾上三天再說,你喜歡這塊地兒,我叫你待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