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老頭歎了一聲,聲音似遠,又近,響在她耳中:“田丫,你六歲來到我家,我倆是夫妻,更像是兄妹。你見過我狼狽的一麵,也見過我曾經的風光,我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知道嗎?咱倆是夫妻,是最親密的人,我如今隻有你了,隻有你了,田丫。”
範老太沒有說話。
現在換她不說話了。
範老頭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很明顯地感覺到她的身子顫抖了一下,往裡縮了縮。
他抬起手,在微弱的光線中,摸上了範老太的頭頂,就像以前無數次的,摸著她的腦袋,將下巴抵在了她的頭頂上:“田丫,我們說過,要過好日子的。”
範老太的眼淚下來了。
她怎麼會忘記呢?
曾經那樣困難的日子,他們都過來了。
他們沒命的逃亡,還有曾經在那個牢,看著他被人抽鞭子。
範老頭下巴抵著她的腦袋,手上在一聲一聲地敲著床麵,發出“呯呯”的聲音,聲音卻低沉,就在她耳邊低語:“田丫,我倆好好的,兒子才能好好。兒子才是我們的希望,如今我們的日子眼看就要過好了,就不要再出差錯了。”
“隻有我是真心對你的,田丫。你,我,還有咱們兒子,才是一家人,你說對不對?”
範老太的身子不顫抖了,抬起頭望向了他,嘴唇蠕動:“你……剛才差點掐死了我。”
範老頭的手指依然在敲著那個床麵,嘴裡道:“你也感覺到了,在這個房間裡,人都會發瘋。”聲音輕的,隻有範老太能夠聽見。
範老太眼睛一亮。
他說得沒有錯,在這個地方,真的會發瘋。
這就不是人呆的地方。
在範老頭的安撫下,範老太的心也平靜了下來。
但那也隻是開始,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特彆是當外麵的天色暗了下來。
房間裡更是黑的可怕,靜得可怕。
不說話的時候,那真的能夠讓人的心開始想很多可怕的東西。
範老太就是在那個時候,做了那個夢。
那個真實的夢,都是她前幾十年真實發生的事。
夢裡,她又再次見到了那個女人。
其實早在那次之前,範老太是見過她的。
範老太這一輩子,對兩個女人記憶猶新,一位是範明華的生母,那位八路軍女戰士,另一位就是過來接人的八路軍機要科科長。
她一輩子都在鄉下,對女人的了解,也就是她自己,還有村子裡那些張嘴開花,張腿就能夠跟人睡的女人們。
甚至見過那些為了生存,被男人們典當出去當曲妻的女人。
還有那些因為家裡實在過不下去,把女兒賣出去當童養媳的家庭。
而範老太就是這樣的家庭。
她們家裡實在太窮了,她娘家生了她們姐妹八個,最後好不容易生了一個兒子。兒子當寶,女兒自然是當成了草。
那個時候窮,家裡實在揭不開鍋了。
家裡就把她們姐妹八個,一個一個地當貨物賣了出去。
有被賣去給人當丫頭,也有賣給老鴇的,自然也有被賣做童養媳的。
而範老太,就是被賣到範家到童養媳的。
那個時候她才六歲,而範老頭已經十六歲了,夫妻倆人相差足足十歲。
其實,與其他那些童養媳相比,她還算好的,因為範老頭對她還算好,也會偷偷省下一點吃的給她。
但她依然是營養不良,過了十六歲,她瘦得跟麻杆似的,看起來就跟十二三歲似的。
婆家卻想讓她跟男人圓房。
還是範老頭阻止了家裡,說她還小,不適合圓房。
那個時候國家已經開始遭受日寇的侵略,範老頭也是整日整日的不在家裡,也不知道他在乾什麼。
範老太就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女人,她被灌輸的就是相夫教子,以夫為天。
十八歲那年,她去城裡找範老頭,當時範老頭在一家洋行裡當典當員。
她就是在那個時候見到那位八路軍女首長的。
那個時候,女首長還沒有當八路軍(範老太自己猜的),回到重慶的老家。
範老太是第一次知道,女人可以活成這樣,那樣的鮮活,那樣的青春,不像她,十八歲活成了六十八歲,心是死的。
她是給女首長家送旗袍,知道了她是明家的小姐,是北京師範大學的大學生,接受新式的教育。
她告訴她,女人得為自己而活,而不是寄存在男人身上,似乎男人身上的一個零部件。
那位叫明霞的女首長,說話柔柔的,脾氣也極好,她教給了她很多東西。
如果不是她學不會,她甚至還想教她識字。
女首長叫這為婦女運動。
她也確實記住了這位首長,一輩子都記住。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明霞,也不是最後一次。
在夢裡,她又再一次見到了明霞。
還是那樣的漂亮,每見一次,範老太都自慚形穢。
在夢裡,她又重新走了一遍自己的人生,又像看電影一樣的,把自己的一生看了一遍。
她看到,自己跟範老頭圓了房,他們也曾經有過甜蜜的日子。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明霞說的那種愛情,但是她很知足。因為範老頭對她很好,可以為她付出一切的那種。
後來她生了孩子,先是女兒。
丈夫有點重男輕女,對她生的女兒,十分的不喜歡。
她婆家更是直接說,要溺了這女嬰。
她求,跪下來求。
求他們不要殺死他們的女兒。
但最後這個女兒,被賣給了一個貨郎,成了貨郎家傻兒子的童養媳。
窮其一生,她也找不回她的女兒。
後來,她又生了一個女兒,那個女兒就是小花。
這個時候,她拚儘了所有的力氣,保下了她的小花。
那一刻,她眼淚流了下來,為自己的命運而哭泣。
這時,她想起了那個叫明霞的女首長。
同樣是女人,對方活得那麼滋潤,那麼瀟灑,而她卻隻能拿命去保護自己的女兒。
如果她後麵再生一個女兒,那麼她就可能再也保不下了。
她心裡是擔心的。
也是害怕的。
後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祈禱,讓老天終於開了眼。
她感覺到丈夫心境的變化,他開始對她好了。
跟她說,以後不管生的是女兒還是兒子,他都會好好對她。
她信了。
可能是她的運氣到了,她又懷孕了,這一胎很幸運,生的是兒子。
就是兒子似乎有點兒先天不足。
又是在那個時候,她又遇到了明霞。
明霞帶著警衛,大著肚子,被人追趕。
就是那個時候,明霞要生了。
保護她的警衛們,都死了,她自己也奄奄一息。
當時是範老太救下了她,把她藏在了一個山洞裡。
那個山洞,是她早年砍柴的時候發現的,很隱蔽。
就連她丈夫範老頭都不知道。
範老太一直都知道,有人在查找明霞。
她咬牙,沒有把人交出去。
……
夢裡的她,膽子非常的大。
她站在夢境裡,看著當年的自己做著這樣膽大的事情。
看到明霞後來被人找到……
……
又驚又怕,她全家都被帶到了一處房子。
接受了審訊。
再後來……
範老太不敢想,她的眼淚流了下來。
她一家被救的時候,她還驚魂未定。
他們被人保護了起來,送到了根據地上。
她和老頭子看到,那裡正熱火朝天地在分地。
那個時候,她才知道,自己當年救的那個女人是什麼樣的人。
那可是個大官啊,還有一個當大官的哥哥,一個當大官的男人,還有一個同樣當大官的大伯哥,她全家全是大官啊。
再看向那個貓崽一樣小的小明華,範老太第一次不平地想,為什麼那個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
為什麼自己的孩子不能成為大官的孩子呢?
這種思想,瘋狂地吞食著她。
吞食著她的靈魂,她的理智。
最後全國快解放的時候,孩子的親人過來接了。
那是個女人,一個很漂亮的女人,聽她的介紹,是孩子父親讓她過來接人的。
根據地的同誌,也證實了女人的身份,女人是顧師長所在部隊的機要科科長。
那人騎在高頭大馬上,穿著軍裝,逆著光朝孩子走了過去。
鬼使神差地,她把自己的孩子阿建,推到了那人的手上。卻把首長的孩子,護在了自己的身後。
那個時候,沒有吃的,小明華瘦得皮包骨,被她用力地抱住,隻露出一雙大大的眼睛,她卻不敢把孩子的真麵暴露在女人麵前。
怕她真認出什麼來,雖然孩子如今瘦得,就算他親爹娘站在他麵前,也未必能認出來。
但那會的範老太,就是怕。
或許是做賊心虛吧,總覺得那個女人看著她的目光裡,似乎看穿了她的心理。
範老太害怕地低下了頭,用力地咬了咬,就是咬定了阿建就是首長的孩子。
以為女人會揭穿,卻沒想到那個女人什麼也沒有說,就帶走了孩子。
走之前,甚至說,全國快解放了,政府可以為他們全家安排工作。她和老頭子都能夠有體麵的工作,將來等兩個孩子長大後,女兒能夠進入文工團,也可以去廣播站,兒子能夠直接當兵。這個名額,是女首長給的簽的。
但是她男人說,不能再呆在這了。
他們得跑。
一開始,範老太不明白,為什麼要跑。
範老頭道:“現在不跑,等到真相大白的時候,去牢裡吃免費飯嗎?”
範老太有些可惜,那可是兩個正式的工作啊,她的女兒也能夠進文工團,至於小明華,就甭想了。就算範老太再笨,也知道他是不能出現在首長的麵前的。
這是要穿幫的。
拒絕了政府要給他們安排工作,最後找了個理由,說要去找親人投親,連夜跑出了根據地。
跑得遠越好。
……
黑暗中,一直循環地做著這個夢。
她哭著對範老頭說:“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卻隻得到了他的一聲冷斥:“閉嘴!”
範老太卷縮在牆角裡。
目光開始空洞。
她知道自己快要瘋了。
那種痛苦的幻覺,已經快折磨死她了。
她奔到那扇小門前,不停地拍打著:“放我出去!求求你們,放我出去!”
我受不了了。
我要舉報!
我認罪!
然後,她聽到了耳邊範老頭的怒斥聲:“閉嘴!”
他隻會說這句話嗎?
她不想閉嘴嗎?
她閉不住。
她怕一旦閉了嘴,自己就真的出不去了。
這裡會讓人發瘋了。
然後,那扇小門就開了。
一道光線,就射了進來,範老太眼睛一亮。
她幾乎連滾帶爬的,衝到了那邊。
衝到了打開那扇門的男人身上,抓住那人:“放我出去!”
那人的聲音,似遠又近,聲聲回落在她耳邊:
“可以,隻要你交待,把所有的都交待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