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
沈肆月停住腳步。
等她回神,距離無邊深淵隻有一步之遙。
好遺憾啊。
那就等天亮吧,等天亮,告訴他。
如果明天她就會消失,她要告訴這個世界什麼呢?
告訴它——
我這一生沒有顏色,唯獨暗戀過一個耀眼的像光一樣的男孩子。
還是不要了。
她不要成為他回憶中麵目模糊的一灘血。
她好像又聽見雨聲。
那天深夜,沈肆月在空間發動態:【我來過,我努力過,可是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
也許是馬上就要解脫,遺憾馬上就要有歸宿,又或者說心情崩潰起伏耗儘所有力氣,她破天荒睡著了。
睜開眼時,剛好有一束光從窄小的窗戶裡落進來,空氣裡的浮塵金燦燦的四下浮動,一切都被鍍了一層柔光。
手機提示未讀消息,來自【GZ】。
她的頭腦麻木,慢了半拍不止,甚至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
可是如果是現實,顧楨怎麼可能主動給她發消息呢?
於是她隨手點開。
或許是出於一個警校生的直覺,讓他從隻言片語覺察她的精神狀態。
他以一個素未謀麵的陌生網友的身份問她:【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第一次有人發現她的異常,願意傾聽她的苦難。
紅腫的眼睛已經掉過太多眼淚,這一刻竟又隱隱發熱。
她好想告訴他,我生病了,我好疼,全身都在疼,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好……
可是她的嘴唇抿得死緊,硬生生咽下那些無法言說的難過,不想做一個隻有負能量的討厭鬼。
【還有半年高考,我已經考過一次了,現在隻是看著高考題我都害怕……】
他問:【有沒有想考的大學?】
她回:【我想去北京,我想去北大學醫。】
電子設備沒有感情,冷冰冰的文字不會帶哭腔。
那座有他在的城市,是她經年累月的執念,是讓她委屈決堤的最後一根稻草,眼淚滴落在手機屏幕。
她暗戀的男孩子在北京。
他叫顧楨,他在北京,他在中國人民公安大學,2011級偵查係。
他應了,慣常的清清淡淡的語氣:【等著。】
沈肆月的睫毛被眼淚打濕,濕漉漉地低垂著。
這一天是2012年的第一天,傳說這一年的12月將會迎來世界末日。
手機新聞提示今天北京暴雪,她人在荊市,天氣預報定位卻他那裡。
這樣的天氣,他還需要訓練嗎?
他說等著,又是要讓自己等什麼呢?
她對時間的流逝失去感知。
他讓她等,她就什麼都不做,隻盯著手機屏幕。
視野裡,那張2011年的高考數學試卷模糊一片。
他的消息在兩個多小時後發過來,是一段視頻。
她下意識點開,整個世界銀裝素裹,北京暴雪的寒冷氣息撲麵而來。
筆直投射在瞳孔的,是她魂牽夢繞的地方,那裡寫著:北京大學醫學部。
她再次聽見他的聲音,清冷的、乾淨的、帶著淺淺鼻音的,甚至,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看到了嗎?北京大學醫學部。”
“明年秋天你可以在這兒,和送你的爸爸媽媽合影。”
鏡頭裡畫麵轉換,她第一次看到北大,是透過他的鏡頭,用的他的視角——
“這裡是醫學部的教學樓,這條路是本科上課的主乾道。”
“這裡是醫學部的食堂,麵包房的布丁最好吃。”
“還裡,圖書館,你喜歡看書嗎?”
時間凝滯,耳邊不再有雨聲滴答。
無邊黑暗中猝不及防刺下一束光,那束光不講道理,霸道蠻橫,照亮所有陰暗角落。
他冰冷的聲線難得有些溫柔,落在耳邊,卻能直抵心底——
“所以,要不要再堅持一下?”
那個視頻足足有十分鐘。
如果人死之前會看到這一生喜怒哀樂,那沈肆月失去意識前,看到的一定是這十分鐘。
那是她生命裡最珍貴最奢侈最無法磨滅的十分鐘,以後不會再有任何時刻比現在難忘。
她喜歡的男孩子,在暴雪天氣為她跑遍北大醫學部,就隻是為了跟她說一聲:要不要再堅持一下?
眼淚不聽話,暴雨傾盆之勢。
e Tooth:【北京在下雪嗎?】
GZ:【嗯。】
GZ:【故宮的雪很漂亮的,明年你要不要自己來看?】
她哭得厲害,似乎要把這十幾年的苦難委屈難過彷徨通通衝刷掉。
她好想問他,如果明年我考到北京,你可以帶我去看嗎?我們可以一起嗎?
e Tooth:【為什麼你願意幫我?】
為什麼會願意幫一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
GZ:【因為在我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有人偷偷在我課桌裡放過一份筆記。】
沈肆月淚流滿麵,想哭又想笑。
曾被你感謝,被你惦念,又被你銘記,這一刻,那三年的暗戀死而無憾。
那天的最後,是一句【要】。
要不要再堅持一下。
要不要來看故宮的雪。
要。
他是治愈絕望的一劑安定,是把她從無邊黑暗裡拉出來的一雙手,是刺破無邊黑暗卻又抓不住的光,是獨屬於她、對她有神奇療效的抗抑鬱藥。
你看,活著總會有好事情發生。
如果昨天你沒有停住腳步,如何看得到他頂著暴雪為你拍的北大?
顧楨拍的視頻循環播放到手機沒有電量自動關機,他的聲音卻好像還在耳邊久久不散,如果上天在她最絕望時刻給予的恩賜。
意識到什麼,沈肆月猛地站起身。
視頻裡,他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短暫出鏡,被凍得通紅。
今天的北京零下十度,那是他要用來敬禮、用來握槍的手啊,如果凍傷了怎麼辦……
她起身跑出地下室,跑到離她最近的藥店,氣喘籲籲推開門:“您好,我想買凍傷藥膏……”
“還有感冒藥……”想到他在警校,她又補充:“跌打損傷的藥也要一些,要最好的……”
當她把藥膏一樣一樣打包,竟然無比羨慕自己麵前的這些小盒子,可以去到他的身邊,可以被他拿到手裡,可以代替她去看一眼現在的他。
現在的顧楨是不是警服筆挺,是不是意氣風發,走正步和射擊課的時候是不是特彆特彆帥……
盒子封好,她在心裡小小聲說,你們先去,明年我也會到的。
班級群裡,曾有同去北京的同學問過他的手機號,她銘記於心,存在手機,卻沒有資格撥出一個電話。
這次倒是派上用場。
快遞單上寫著:中國人民公安大學2011級偵查係,顧楨。
快遞小哥八卦:“喲,公安大,了不起啊,是給男朋友寄的?”
如果真的是男朋友該有多好。
沈肆月搖頭,哭過的眼睛被冷風一吹,針紮一樣的刺痛。
快遞小哥又問:“寄件人寫什麼?”
沈肆月沉默好久,最後輕聲開口:“一個老同學。”
-
後來,抑鬱症還是會發作,她的人生亦沒有變晴,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時常會有。
她總會想起那年北京下過的大雪,和他冒著風雪跑去給她看的、屬於她的未來。
想起少年帶著寒氣的呼吸、和清冽冷淡的聲線——
“故宮的雪很漂亮的,明年你要不要自己來看?”
不管如何煎熬,時間都不會因此加快或者變慢。
某天沈肆月午休睜開眼睛,黑板上的倒計時已經變成一百天。
她無可救藥想起他,想他是頂著怎樣的壓力在最後一百天提高將近兩百分。
誓師大會在學校禮堂舉行,有高三的學生代表講話。
她好像透過台上的人,看到去年在國旗下演講的他。
少年有一顆好可愛的小虎牙,在她的回憶裡風光無兩、任誰都無法比擬。
誓師大會的最後環節,禮堂屏幕播放視頻,是學校邀請上一屆學長學姐錄製的寄語。
沈肆月看到好多熟悉的麵孔。
有去了清華拿到IMO金牌的薑可心,有甄心的小竹馬,還有笑容陽光的楚航。
屏幕外,是黑壓壓的坐滿人的禮堂,是被高考壓彎腰的高三學生。
屏幕裡,是風景如畫的大學校園,是不被束縛透著自由氣息的名校學子。
去年,他們也曾坐在這裡。
今年,他們出現在給學弟學妹加油的視頻裡。
“學弟學妹們好,高考加油,我在清華大學等你。”
“我在北京大學等你。”
“我在複旦大學等你。”
“我在國防科技大學等你。”
……
沈肆月看了會兒,便垂下眼睫。
學生代表講話講了什麼、校領導又對他們寄予了怎樣的厚望,她通通沒有記住。
她隻是突然好想他,好想見到他,好想見到穿警服的他,沒有任何理由。
手裡的筆記又翻過去一頁。
越是臨近高考,越是懷疑自己,所以她爭分奪秒,勢必要跑贏時間。
很快,視頻接近尾聲。
毫無預兆,人群中爆發小小的躁動。
“我去!學霸也能長這麼帥嗎?”
“果然帥哥都上交國家了,警校生身段氣質就是不一樣!”
“是上一屆的學長,高考成績全省前五十,照片在宣傳欄貼了半年,你沒見過嗎?”
“叫什麼名字?”
“顧楨。”
沈肆月倏然抬頭。
湛湛青空下,輪廓清俊的少年筆直投射在瞳孔中。
隻一眼,她的眼眶就紅了。
視線無法移開,甚至,連眼睛都不舍得眨。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喜歡的男生穿警服。
屏幕裡的他,真的長成了她想象中的樣子。
顧楨警服筆挺,領帶打得一絲不苟,喉結下方,警襯領口折出鋒利弧度,每道線條都禁欲至極。
那冷峻眉眼間有風發意氣也有凜凜肅殺,嘴角微微勾著,下頜清晰而棱角分明。
熟悉的清冷聲線,和記憶裡重合——
“我在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