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8日, 高考結束,沈肆月煉獄般的高四畫上句點。
她走出考場,校園門口都是學生家長, 他們抱著花、拿著禮物, 目光殷切地看向校園裡。
有穿校服的男生女生不斷不斷地從她身邊經過、跑向自己的父母, 有一雙雙溫暖寬厚的手接住他們、把他們擁入懷抱。
她知道不會有人在等她, 不管是校門口還是家裡,但目光還是忍不住停留。
原來她還是期待被愛, 期待被人放在心上, 期待不被拋棄。
似曾相識的場景, 過往片段兜頭而來。
去年今天, 少年與她擦肩回歸人海漸行漸遠。
她跑回考場撕下他的高考準考證,留作最後的紀念。
這一年好漫長啊。
沒有家人沒有朋友, 支撐她走下去的,隻有那句——
“故宮的雪很漂亮的,明年你要不要自己來看?”
而現在, 就是那個明年。
沈肆月最後看了一眼校園裡的粉紫色晚霞。
再見啦。
做不完的習題, 熬不完的夜,提不上去的成績。
再見啦。
我的中學時代。
高考結束沒有狂歡。
沈肆月找了一家奶茶店打工, 來賺大學學費,每天的工作內容是切水果煮珍珠,被香香甜甜的氣息縈繞。
這種重複的機械動作很適合放空大腦, 每天晚上累到極致躺在床上會有種心臟被填滿的充實感。
睡前她會看一眼他們學校的貼吧。
現在正是期末周,再過一個月他就會放暑假。
等他回來,她是不是有可能在某天某個地方遇到他。
心臟久違地開始加速,胸腔像是揣了一隻活蹦亂跳的小兔子,欣喜而又雀躍。
放暑假的甄心成為奶茶店的常客, 沒事就來報道。
這一年來她不敢打擾她複讀,憋到現在攢了一肚子的話。
大學之後小竹馬跟她表白,她才明白為什麼高中三年他在普通班不去競賽班。
沈肆月把甜甜的奶茶遞給她,甄心雙手捧臉:“你知道我們出去玩遇到誰了嗎?”
沈肆月穿著奶茶店的衣服,係著圍裙,側臉眉骨鼻梁都優越,有種清冷的距離感。
她一邊切芒果一邊問:“誰呀?”
甄心:“顧楨!”
沈肆月呼吸一凝。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從彆人嘴裡聽過這個名字。
少女斂著眉眼,輕不可聞地問了句:“什麼時候呀?”
“十一那會兒,在北京,他們公大的執行安保任務,顧楨帥得太紮眼了,那麼多警校小哥哥,一眼就能看到他!”
沈肆月停下手裡的動作,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耳朵,任何跟他有關的細節,她都不想錯過。
甄心邊說邊比劃:“穿著製服,肩膀這麼寬,腰這麼細,腿這麼長……那身段真的很絕,難怪高一軍訓教官讓他去儀仗隊,簡直就是警草本草!”
沈肆月的呼吸變得輕而又輕,不想錯過甄心說的跟他有關的每一個字,努力想要在腦海還原遇到他的場景,想象遇到他的那個人是自己……
“我跟他說寒假一起出來玩呀,他說寒暑假都去南方外公那裡,不回荊市了……”
沈肆月遲緩地“哦”了一聲,雲淡風輕的模樣,如同聽甄心提到一個並不熟悉的同學。
心裡隱秘的期待,曾經像燭火搖曳,現在悄無聲息熄滅。
高考結束之後,她每天倒計時他什麼時候放暑假。
他以前每天晚自習下課,會給妹妹帶奶茶或者蛋糕,所以她選擇在奶茶店打工。
原來他根本不會回來。
命運對她向來如此,苦難不吝贈予,卻連一點點的甜頭都不給。
而她好像已經習慣失望,和差一點點。
6月23日,這一年的高考成績公布。
查成績的時候甄心陪在她身邊,頁麵跳轉的那零點幾秒她尚未回神,甄心已經尖叫出聲。
總分那裡寫著,659。
比去年高考提了一百多分,是當之無愧的黑馬。
甄心為她開心,熱淚盈眶,抱著她說“寶貝辛苦了”。
沈肆月看著那個數字,眼睛慢慢濕了。
甄心以為她是苦儘甘來,喜極而泣,其實她是在難過。
北大醫學部去年在本省的錄取分數線是665分。
她寄希望於全省排名,由於這一年題目比去年簡單,整體分數線提高不少,她今年的659分僅僅相當於去年的650分。
北大徹底無緣,除非她賭上滑檔的可能性,祈求命運眷顧。而除了北大,她可以報考中國任意一所大學的臨床醫學。
當然,她也可以報考北京其他學校,浪費自己的成績,辜負自己的努力,換一個虛無縹緲的他喜歡自己的可能。
誌願填報係統開放那天,腦海有無數聲音叫囂,吵得她無法入睡。
報考北京,告訴他筆記是我、蘋果是我,然後呢?他就會喜歡你嗎?
如果他喜歡你,你敢和他在一起嗎?在抑鬱症時有發作的現在,你都不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翌日,沈肆月點開誌願填報係統。
她選擇報考能力範圍內能報考的最好學校,不浪費自己拚了命努力考到的每一分。
在自己的前途和暗戀的男生中間,她選前者。這場盛大又沉默的暗戀裡,她自卑過,卻從來沒有不理智過。
頁麵關掉,沈肆月臉埋進掌心,久久沉默,掌心濕潤一片。
7月初,公安大放暑假。
顧楨的艾斯頭像從WiFi在線變成3G在線,她猜他在回家途中。
到晚上,狀態又從3G在線變成WiFi在線,她猜他是已經到了外公家,親人團聚。
他沒有問她的高考成績,對他來說,這個叫【e Tooth】的網友,一直都是陌生人。
他因為她喜歡艾斯所以送她整套的高中課本,因為他也曾在高考前經曆絕望、所以在她絕望時拉了她一把。
僅此而已。
盛南調到北京之後薪酬翻倍、工作也更忙,換地點意味著一切重新開始,她幾次打電話讓她去北京找她,沈肆月都拒絕了。
她要繼續賺學費,不再花盛南一分錢,而且,就算去北京她也不會像甄心那樣幸運、遇見他。
2012年9月,大學開學。
沈肆月收拾行李,坐上南下的火車。
那個城市很可愛,生活節奏很慢,下午三四點能看到坐在街邊喝茶的人,大家願意在糕點鋪子門口花時間排長隊。
她嘗到了鹹口的椒鹽小桃酥,吃到了又甜又辣的甜水麵,還看到了好可愛的熊貓。它們懶洋洋地掛在樹杈上,一掛掛好久,像樹枝結出的果。
自此和他,一南一北。
他們之間從隔著幾排課桌、到隔著幾個班,終於到隔著大半個中國。
大學宿舍是二人間,沈肆月的室友叫南風。
見到南風的第一麵,她有種看到甄心的錯覺,同樣的短發圓臉,同樣的愛說愛笑。
同樣是幸福家庭裡長大的小太陽,人如其名,不吝嗇和陌生人分享零食水果和善意。
剛開學那段時間,南風整天整天抱著手機,好像在等什麼人的消息。
終於有一天她忍不住告訴她,她有一個從高中開始暗戀的男孩子,上大學之後就失去聯係了。
關係的親近,就是從交換暗戀秘密的這一刻開始的。
沈肆月第一次和人提起顧楨,因為對方不認識他而覺得安全。
她說,我也有,我暗戀他四年,現在我在成都學醫,他在北京讀警校。
抑鬱仍有發作的時候,不分時機,不講道理,觸發機製隨意,如同不定時的炸.彈。
極度崩潰脆弱的時候她拿起手機,無法控製想要聯係他的衝動。
最後是怎麼忍住的呢……
她在網上搜索“女朋友有抑鬱症是一種怎樣的體驗”,看那些因為戀人生病而極度糾結痛苦的家屬的心聲。
她正在變成一個黑洞,即使是太陽靠近她,也會在經年累月的折磨中,被吞噬掉所有的光。
那是她放在心尖上的男孩子,比誰都溫柔善良,她怎麼可能讓自己一個抑鬱症患者靠近他。
在病情好起來之前,她不允許自己發任何消息給他。
最嚴重的一次,她把手機從窗口扔了下去,任由自己溺斃在無邊絕望之中。
下個瞬間,又想起那裡麵有他頂著暴雪拍的視頻,她飛奔下樓在那片草叢裡找到半夜。
手機支離破碎,內存卡完好無損。
她又哭又笑,在心裡罵自己,你是不是有病。
沒錯,我真的有病來著。
那天是2013年12月31日,那個月五月天發行新專輯,其中有一首歌叫《步步》。
歌裡唱著——“在失去你的風景裡麵,你卻占據了每一條街。”
沈肆月單曲循環整晚,思念洶湧快要掙脫胸口。
腦海都是一個人的影子,走火入魔。
恍惚之間她好像又看見他。
少年一身警服英俊挺拔,站在她的夢境深處,眉眼間都是讓人心動的意氣風發——
“我在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等你。”
沈肆月開始不抵抗,接受抑鬱的同時,帶著思念的情緒向前。
學醫比想象中忙碌得多,閒下來心裡發空,所以她有意地讓自己忙起來。
上課、打工、自習,除此之外,還有畫畫、跑步、拳擊,她甚至還在嘗試接觸架子鼓。
有個同在樂器社的學弟追她,她多看了兩眼,沒來由的心慌。
僅僅是因為,學弟也有一顆尖尖的小虎牙,笑起來時,和她心裡的人有幾分微不足道的相像。
當生命的容量越來越大,那份暗戀就越來越小。
可無數個累到極致的夜晚,躺在大學宿舍的床上,她還是會無可救藥想起他。
聊天記錄停在2011年1月1日,停在她回答他的那句“要”,再無其他。
他們之間好像達成默契,任由聯係斷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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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6月,2011級本科生迎來畢業季。
沈肆月因為複讀,還在準備大三的期末考。
甚至因為臨床醫學本科五年,大學還要再上兩年。
暑假時,甄心約她出來逛街。
甄心大學保研本校,已經和小竹馬訂婚。
她們曾經是同桌,而現在已經處在完全不同的人生階段。
沈肆月沒有想過,會在吃飯的餐廳遇到楚航。
他從本省警校畢業之後已經入警,這會兒剛執行完任務,跟同事一起吃飯。
“我去你家都找不到你!”見到自己發小,甄心激動溢於言表,“可以啊楚航,這麼帥?”
楚航依舊是記憶中的陽光少年:“以後有事找你警察叔叔。”
甄心開開心心點頭:“荊市公安局是吧?”
楚航:“現在還在派出所呢。”
甄心“哦”了聲:“那顧楨呢?”
他的名字對她來說是魔咒,不管她在做什麼、想什麼、經曆什麼,隻要聽到這兩個字,一切都會按下暫停。
“他那個學霸,到了公安大也是學霸,”說起自家兄弟,楚航驕傲得不行,“他大四公安聯考考到了東長安街,留北京了,想把妹妹接過去。”
得知他的消息,是意外之喜。
即使從彆人的嘴裡聽說,依舊心動得無以複加。
那天告彆甄心,沈肆月在地圖上找到了東長安街是什麼地方。
原本以為他會畢業回家,沒想到他會留在那裡。
所以等她考研考到北京,依舊有機會跟他看同一場雪。
2015年9月,沈肆月大四。
以她的成績保研不是問題,但她還是提前一年著手準備考研,每天教室宿舍圖書館三點一線。
她的人生一直是困難模式,高考失利、生病、跟他一南一北兩個城市。
這次,命運還會難為她嗎?
中秋節那天,她終於鼓足勇氣點開那個艾斯頭像。
頭像黑白,發出去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
也許他沒有看到。
也許他在執行任務。
也許他開始用微信、取代了企鵝。
她告訴自己沒有關係,卻還是在夢裡夢見他回複了消息。
睜開眼睛,對話框裡沒有回音。
2015年11月19日,台灣電影《我的少女時代》在大陸上映,沈肆月一個人去看。
那天北京有雪,南方暴雨,她和他在兩個世界,心底濕漉漉的、潮濕一片。
高中時,少年徐太宇告訴林真心——“以後我叫劉德華唱給你聽。”
電影結尾,少年實現諾言。
長大以後的林真心在偶像的演唱會遇到徐太宇,是一句快要哭出來的“好久不見”。
可是,長大後的沈肆月遇不到長大後的顧楨。
電影落幕,片尾曲響起——
“我聽見雨滴落在青青草地
我聽見遠方下課鐘聲響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