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把她拉回有他在的高中時光。
她記得盛夏的冰激淩蛋糕和被家暴的少年,記得那一場雨裡被他護在懷裡的班旗,記得他給她講的題、幫她擦得黑板,記得那場雨裡偏向於她的雨傘、和他送她去車站時被路燈勾勒得格外溫柔的側臉……
時間空間交錯,她好像站在附中的走廊。
她看見自己掐著時間走出教室,隻為了跟在他身後,走從教室到校門口的那一段路。
她看見自己在傳試卷的時候飛快回頭看他一眼,隻是因為作業本放在一起都要開心好久。
她看見自己課間故意去小賣部、故意繞遠走他們班門口,看不見他人滿心失落,等他真的迎麵走來又不敢看他。
太多的陰差陽錯,太多的身不由己,天不遂人願。
“但願在我看不到的天際
你張開了雙翼
遇見你的注定
她會有多幸運
……”
電影院裡燈亮起的那個瞬間,沈肆月眼睛濕潤。
希望有生之年,我也有機會,跟你說一句——
顧楨,好久不見。
-
2016年聖誕節後第一天,考研如期而至。
沈肆月叩開筆蓋,寫下名字的瞬間,驀地想起2010年高考。
最絕望的時刻他出現,位置在她前麵。
少年頻頻回頭,頂著監考老師壓迫感十足的視線脫下外套遞給她,問她:外套,要嗎?
考試鈴聲響起。
明年冬天,她就可以和他看同一場雪了吧。
再落筆,心神安定。
2017年2月下旬,考研初試成績公布。
能吃的苦她都吃了一遍,這次命運沒有再難為她。
那天晚上,沈肆月輾轉難眠,拿起手機,又放下。
那句“我初試過了,可能馬上就可以去北京了”遲遲沒有按下發送。
這些年她給他發過信息,每次都是過節時以群發的口吻,沒有一條得到回應。
再等等吧。
等複試結束,等塵埃落定。
她要告訴他——
今年的初雪我們一起看吧。
寒假開學前一周後,十班同學聚會。
甄心在微信上問她:【小四月,同學聚會去不?】
她高中時並不合群,關係好的就隻有甄心,見甄心不需要同學聚會,她們隨時可以約飯。
本來不想去,但是班裡同學那麼多,他們會不會還和顧楨保持聯係,會不會有顧楨的消息?
所以她回複甄心,是破天荒的一句:【我們去玩吧。】
如果顧楨當初沒有去競賽班就好了。
合影的時候她們就可以出現在同一張畢業照上,畢業的時候就可以假裝不在意地留下聯係方式,寒暑假的時候就可以參與同一場同學聚會,或許很偶爾的時候,還能看到他在班級群被那幫男生艾特出來說話。
起碼,還有見到他的機會。
同學聚會的那天天氣不算太好,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雪。
沈肆月找到包廂的時候,人已經來了大半,甄心熱熱鬨鬨把她喊到身邊:“這裡!”
她跟班裡同學打了招呼,高中同學的神奇之處就在於,不管高三的時候競爭有多激烈,在畢業之後在遇見,大家總是親近的。
再說起誰上課吃辣條被罰站、誰上課睡覺被抓住就好像一下子回到中學時代,即使平時根本不聯係。
有女生說:“前幾天競賽班也聚會,我遇到薑可心了。”
“這個名字怎麼這麼熟悉啊?”
“咱那屆競賽班考得最好、保送清華的啊。”
“啊,我想起來了,IMO金牌,畢業那會還跟顧楨表白來著,對不對?”
沈肆月沉默聽著。
上次見薑可心,還是高中畢業典禮那天,附中門口,她帶著哭腔跟顧楨表白。
乾乾淨淨的真心換來少年一句乾乾淨淨的回應:“謝謝你這麼多年的喜歡,祝好。”
溫柔到殘忍。
“哦哦,想起來了,但顧楨一直沒答應對吧。”
“顧楨現在在哪做什麼?讀研了還是工作了?他考了公安大對吧?”
時隔這麼多年,還是對他的名字比對自己的名字敏感。
沈肆月自嘲一般彎了彎嘴角,耳朵還是在不受控製地捕捉關於他的信息,近乎條件反射。
“競賽班聚會那天,薑可心哭慘了。”
“為什麼?”
“因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沒有人能聯係上顧楨,就跟人間蒸發了一樣,他大學那會不是讀的警校嗎?你們說他會不會已經……”
女生頓了頓,而後慢慢說出那兩個字:“犧牲。”
你們說他會不會已經犧牲。
“聚會那天薑可心喝了很多酒,哭著說從2015年秋天就沒有他的消息了……”
包廂安靜下來,有人紅了眼睛,有人久久沉默。
“其實我高中那會暗戀過他……”
“還有我,不暗戀他的是少數吧?”
“我曾經還想象他穿警服得多帥。”
“雖然接觸不多,但是他人很好啊,問他題總是很認真地講,是個一點架子都沒有的學霸。”
甄心眼睛通紅地問了句:“那他妹妹呢?他妹妹怎麼辦?”
“薑可心說她去過他家,他的爸爸媽媽早就離婚了,外婆在他高三的時候去世了,畢業那會外公也因為身體不好……”
說話的人頓了頓,“隻剩下妹妹跟著舅舅舅媽生活,聽說……”
沈肆月終於出聲:“什麼?”
“他在離開前帶著妹妹去過遊樂場,給妹妹買了很多很多條新裙子,從十幾歲買到二十歲……”
“就好像他再也不會回來。”
桌子上有蛋糕,有果盤,有酒精飲料。
沈肆月眼眶發熱,鼻腔酸澀難忍。
她慌亂拿起離她最近的一塊蛋糕,慌亂地塞進嘴裡。
彆人隻是歎氣,隻是紅了眼睛,隻是禮貌表達一下惋惜。
隻有她如墜冰窟,情緒崩潰就在下一秒。
每要哭出來,就咬一口,咽下去,硬生生把眼淚憋回去。
“如果犧牲了,那葬禮總會有的吧?”
“他如果真的犧牲了,葬在哪裡?”
每個字音都像一把利刃,猝不及防照著她心口最柔軟的位置剜下去,臟被割裂被撕碎成萬千碎片,每一片碎片,都是他,隻有他。
她記憶裡意氣風發的少年,怎麼可以和“犧牲”、“葬禮”這樣可怕的字眼聯係在一起,怎麼可以變成一捧灰……他那麼高的個子,怎麼可以裝在小小的盒子裡,怎麼可以埋在黑漆漆的土裡。
“甄心,我不舒服,先走了。”
沈肆月站起身,膝蓋磕到桌角,鑽心刺骨的疼。
她若無其事:“我沒事,你們玩,不用管我……”
空無一人的大街,漫天鵝毛,多年盔甲毀於一旦。
那年北京寒風凜冽,他在下第一場雪的時候給她看過她的未來,讓她在無底深淵窺見天光。
——故宮的雪很漂亮的,你要不要自己來看?
後來,她看過很多場雪,沒有一場能與那一場相比。
就像是後來她遇見很多很多的人,隻有他在她的青春裡意氣風發,熠熠生輝。
其實那句話還有下一句。
她一直銘記在心,等他兌現,是——
“你來北京,我帶你看。”
-
2017年3月。
沈肆月坐上去北京的飛機,參加研究生複試。
這些年的苦難早就讓她波瀾不驚,她的發揮優異且穩定。
複試結束,她看到了“擬錄取”三個字,經年夙願一朝成真。
那麼多年的欣喜期待釀成烈酒,入口苦澀,嗆得她眼睛濕潤。
她終於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樣子,隻可惜晚了這麼多年,已經不會被他看到。
她點開那個再也沒有亮起來過的頭像。
他的頭像從高中開始就沒有變過,是艾斯,在頂上戰爭死在弟弟麵前的哥哥艾斯。
他已經成為她的死穴,稍一觸碰就是狂風暴雨。
手指往下滑動,眼淚打轉,沈肆月死死咬住嘴唇。
屏幕上,自始至終,都是她自說自話——
【2016年2月8日:新年快樂,平平安安。】
【2016年1月1日:今天翻以前的聊天記錄,才發現4年前的今天忘了和你說一句謝謝,元旦快樂,平平安安。】
【2015年9月27日:嗨,好久不見,最後我還是沒有考上北大,但我想考研的時候再試一下。你還在北京嗎?中秋快樂,平平安安。】
……
難怪,難怪一直沒有回音。
是我聯係你聯係得太晚了……
她曾在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抑鬱症發作的時候,幻想過無數次。
幻想自己考研上岸,第一時刻與他分享,跟他說:重新認識下吧,顧楨,我是沈肆月。
可是現在,消息點擊發送,竟然像是道彆——
e Tooth:【我來北京了,你準備好帶我去看雪了嗎?】
2017年8月,沈肆月研究生開學。
沒有父母送彆,她一個人帶著行李來到北京,坐的是顧楨曾經坐過的那趟航班。
也許存在平行世界,時間空間交錯,萬米高空之上,六年前的顧楨和六年後的沈肆月坐在一起談笑風生,或許平行世界的她正在告訴他,今年的初雪我們一起看吧。
從看到“北京大學醫學部”的那一刻,沈肆月突然分不清夢境現實。
恍惚之間,好像走進了那年冬天的暴雪,走進了他拍的視頻裡,用的是他的視角。
耳邊一直有他的聲音,在暑氣未消的秋天,他的聲音帶著寒風的凜冽氣息,在她心底回蕩。
她看到了他給她看的上課的主乾道,買到了麵包房的布丁,看到了恢弘大氣的圖書館……
唯獨看不到他。
你知道看著一個人漸行漸遠消失在眼前、卻無論如何都抓不住的感覺嗎?
你不知道。因為你是那個消失的人。
宿舍是兩人間,另一個室友還沒來,沈肆月放下行李,打掃衛生,收拾被褥。
她無心去看自己魂牽夢繞的地方。
手機導航設置目的地:中國人民公安大學。
2012年北京下雪的時候,他從公安大跑到醫學部,給她看她的未來。
如今她站在她的未來,從醫學部來到公安大,卻見不到她想見的人。
曾經顧楨就在這裡,她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那天是8月18日。
那晚五月天在鳥巢體育館舉辦演唱會。
場館裡的全場大合唱響徹場外——
“突然好想你
你會在哪裡
過得快樂或委屈
……”
有個女孩,在場外哭成了傻子。
2018年1月1日,北京初雪,沈肆月在北京。
這麼多年的努力,好像就是為了這一天。
為了他說的那一句“故宮的雪很漂亮的,明年你要不要自己來看”。
可是現在她在這裡,他卻杳無音訊、查無此人。
她不知道他在哪、在做什麼,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雍和宮內香火繚繞。
沈肆月虔誠上香,所求不為自己。
請您把我所有的福報都給他。
保佑他平平安安活在這個世界上。
今後救死扶傷,定竭儘所能,萬死不辭。
不知不覺,淚流滿麵。
沈肆月睜開眼睛,漫天大雪,紛紛揚揚。
她走出雍和宮,和祈福許願的人擦肩而過。
你沒來得及帶我看的雪,我要自己去看了。
下一站,故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