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岸生起初是沒有遇見黎陽醒來的時候, 後來,他總是挑著她睡著的時候來看她。
黎陽是蘇醒一周後,才知道他在西亞。
那日黎岸生在她突然醒來時來不及走。
對上她迷茫的眼, 黎岸生臉上掛起了驚喜, 又帶著愧疚,最終語氣非常溫和地開口:“陽陽……醒來了?怎麼樣,覺得哪裡疼嗎?”
黎陽想起那夜的電話, 從迷茫逐漸轉為冷靜。
她此刻也不知道他已經知道了, 所以冷靜須臾,又努力恢複成曾經的麵具,語氣平靜地說:“沒事……您怎麼也來了?”
他怎麼也來了?
黎岸生恍惚了下,她覺得,爸爸不該來還是不會為她來嗎?“我當然來,你出了這麼大的事。”
黎陽有一瞬在想,這是多麼大的事嗎?哦, 可能是之前好多事情都沒危及到她的生命吧,所以他總是輕而易舉地為那個女人翻頁,所以她竟然也忘記是他的女兒要死了,所以他來了。
看她愣愣沒有反應, 黎岸生想起複遙岑說的那一樁樁,又看著她纏著厚厚紗布的肩頭,脖頸處還都是包紮槍傷的紗布。
他立刻愧疚道:“對不起,陽陽, 是爸爸讓你出事的。”
黎陽恍惚, 看了眼複遙岑。在他淡然無色的神采下,她大概知道了什麼情況。
黎陽很意外,臉上還算溫和的神色不知不覺褪了下去, 麵對這個她以為永遠不會掀開來曬太陽的話題有些不自在……也終於撐不下去了,無法再繼續裝作無所發生,她仰頭望著天花板的燈光,沒說話。
黎岸生嗓音低沉,極其愧疚:“如果是我接的電話,就不會。對不起,是爸爸沒接到你的電話,讓你……”
“嗯,”黎陽忽而開口,“可能是吧,也可能是命吧,注定了要死。”
“陽陽。”黎岸生神色一急。
黎陽語氣卻很淡:“我一直以來也習慣了,所以覺得是我自己不好,我的sunny是因為我沒保護好才死的,我自己,自然也是因為愚蠢,沒把自己保護好……”
“陽陽……”黎岸生對這個名字是有些陌生的,但努力想想也能想起來是她曾經養過的小貓,叫sunny,後來那隻貓淹死了,他記得安如佩說過那隻貓抓到了她……
因為對這貓有了點意見,後來死了他也沒有去過問。
黎陽淺笑:“無所謂,我沒怪您,我死過一次就更加習慣了,以後會保護好我自己,保護好我身邊的所有sunny。”
黎岸生神色如碎裂的冰,望著她一直望天花板的臉,最後她說她累了,讓他也去休息吧。
她沒有不尊重他,依然如往昔,不親近不冷漠,但是她伸出右手扯被子時手腕上那結痂的痕跡刺痛了他的眼睛,那傷痕據說是那晚被捆綁留下的,一個多月了還在。
黎岸生起身,給她扯了被子蓋好,“你休息吧,爸爸明天再來看你,我一直在這。”他讓複遙岑陪她,隨後自己便出了病房。
複遙岑坐回病床前,伸手握住她的右手蓋住那血紅的傷痕不讓她看到。
他忽然想起她當年給山寶起名時,說叫個接地氣的,好養活。
見她在發呆,不是在想父親的事就是在為那晚的事,她總會不知不覺陷入進去,陰影太重。
複遙岑開口轉移她的注意力:“我來那晚,山寶總是不睡覺,大半夜的在房間焦躁地走來走去,叫喚。”
黎陽果然回神。
複遙岑:“我以為它生病了,就沒敢睡,陪著它。”
“它病了?又病了。”她蹙起眉頭。
“沒有。”複遙岑說,“我陪它它就安靜了,我們一起在陽台賞月,淩晨三點了,還一起在外麵。現在想想,它好像是感覺到媽媽有事,平時很乖的。”
黎陽靜靜看他。
複遙岑:“因為這一出,我才會立即看到龐慶給我的信息。他如果發現我沒有看到,可能也會打電話,但是他不會立即了,他沒想到我能救你,所以他的目標還是讓新雲網去,也不知道要幾個小時後才給我打這個電話,可能等你已經救不回來了。”
黎陽剛剛還能在黎岸生麵前忍住的眼淚忽而奪眶而出,她真的無所謂來自那個家裡的任何深情,太遲了,她已經有人愛,有人為她養了三年多的小貓,她的小貓會在她出事的時候焦躁不安,就算是湊巧,但也讓他及時發現了消息,而他立即就在相隔萬裡的國度之外找人救她,再連夜飛越無數國家來到她還亮著燈的手術室麵前,等待著她的生死宣判他的餘生。
而且,他這幾年一直有她的消息。她眼下一脫離危險,龐慶和趙玉磊都招供了,複遙岑就是找他們了。
“那我們,什麼時候回去?我的山寶可能已經認不出我了。”她沙啞的聲音軟軟地問。
複遙岑拿手背給她擦眼瞼下的淚痕:“你能下床了我們就回去,不用等痊愈。它確實想你,每天視頻都快不理我了,肉眼可見的不開心。”
她忍俊不禁。
…
韶凝很想出國去看黎陽,她在黎陽沒度過危險期的那段時間裡吃不好睡不好,比小山寶還憔悴。
她甚至想把山寶丟給沈牧,她去西亞找黎陽,但是她沒有簽證。
她沒有複遙岑那樣強大的心和運作能力,能夠考慮到這麼遙遠這麼細節的事,連那個國家的簽證都一直緊握在手,幾年了,他就在擔心著這個萬一,她要讓黎陽的傷害在他的準備中消弭。
太子爺真的,全世界沒有第二個複遙岑了。
在錫城努力忍受了二十天,聽說她挺過來了,出了icu,韶凝那晚抱著小山寶說了一晚上話,說媽媽好棒,她很快就回來了,她這次回來就不走了。
把小家夥說得心花怒放。
又過了一個月左右,五月中旬,錫城已經做過一個台風。
青山園每年遇到大風雨都要找人修繕園景,複遙岑在國外聽說那邊風雨很大後,就提前找人來收拾,確保黎陽回來後可以入住。
五月十八號那天他給黎陽辦理了出院手續,坐新雲網給安排的車去機場。
黎陽還沒法正常走路,上了飛機後又被安置到房間裡躺下休息。
和新雲網與使館的人料理打招呼的事情都是複遙岑在做,他擅長做這些,當然也隻能由他做。黎岸生提前一天啟程,陪同他們這趟一起回了國。
兩個同事也在前兩天啟程回國了,一時間好像所有人都和這個國家告了彆,很突如其來,恍若如夢。
飛機在航道滑行的時候,午後柔軟的驕陽像一段綢布劃入舷窗,蓋在身上,那淺淺閃閃的光影曼妙得如同這是一個很完美很發達度假國家,黎陽一瞬還以為自己這一趟隻是來玩的。
直到飛機衝上萬米高空,飛越過鄰市,那個讓她和趙玉磊差點命喪於此,多年戰亂的城市。
殘缺的樓房從當年到現在,不知道經曆了多少次轟炸,此刻有些地方還漂浮著寥寥炮火煙灰。
那天和趙玉磊說她爭取年尾休個假和他一起回國,他說好。那天他才從國內回來呢,他也想不到來了之後,隻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就結束了戰地記者的職業生涯……
黎陽也沒有想過,會在2022年結束之前,踏上回國的旅程。
整個飛機上黎陽都覺得不是真實的。
兩趟航班總共要十幾二十個小時,她在飛機上睡了幾次,白天還好,一入夜,飛機陷入夜空中,隱隱的風聲伴著沉沉的夜色,高空飛行的不穩定讓她一下子就陷入噩夢中,回到了那晚突如其來的恐怖場景中。
最後她掙紮到滿臉濕汗時被人呼喚醒來。
複遙岑在她蘇醒的一個月裡已經知道她一入夜就會時常噩夢,所以他會在她晚上睡覺的時候抱著她,她一動他就醒來了。
此刻也一樣,他坐在她沒有槍傷的那一邊,在她睡夢中痛苦地喊了兩句“彆殺他”後,把她喊醒了。
對上她惶恐不安眼眶中水霧彌漫的眼眸,複遙岑溫柔地撫摸她的眼角,和她近距離溫聲細語地說話:“我在呢,沒事,沒事。”
邊說他邊把整個房間的燈都開起來,讓機艙恍若白晝,再檢查所有窗戶的窗簾是否拉緊,堅決不讓一絲夜色泄露進來。
黎陽呆呆地看著他:“你,你怎麼在這裡?”
複遙岑淺笑:“我一直在,陽陽。”
黎陽皺了皺眉,眼珠子轉了轉環視一圈環境。
複遙岑:“我們在飛機上,不在西亞了,也不在醫院,我們在回國的路上,已經到迪拜了,很安全很安全。”
黎陽在這陣磁性嗓音中一點點平靜下來,“我沒死呢……”
複遙岑笑了笑,但是看著她恍惚的樣子,自言自語的模樣,他心口那塊結痂的傷疤好像被撕扯了一道,鮮血又直流。
“沒死,沒有,你好好的,你的同事也好好的。”他能感覺到她剛剛夢見什麼場景了,“我們馬上就到國內了,隻剩幾個小時就到了。”
複遙岑拿床頭放著的濕毛巾給她擦汗濕的額頭,“沒事。”
黎陽在他的安撫中逐漸平靜下來,醒來一瞬間仿佛失憶的情況也漸漸好轉,想起來她都已經在醫院待了兩個月了,雖然她有意識的隻有一個月,但是確實那件事情已經過去很久,她確實沒死。
她的兩個同事也沒事,隻是都和她一樣,猝然要離開這個國家離開這份職業而已。
接下來幾個小時黎陽不想睡覺了,就靠在複遙岑懷裡安靜等著時間點點過去,等著飛機降落。
上午十點,第二個航班曆經九個小時,穿過漫長的黑夜進入白晝,最終平穩降落在錫城機場。
五月的風和七年前初來時差不多,很涼爽。
黎陽站在這三年多沒有踏足的地方,陌生感依然如當年一樣撲麵而來。
複遙岑把她扶上等在飛機旁的車子,驅離機場。
黎陽忽然想起來她這身體條件還不能出院的,她隻是轉院回國而已,終於養到身體有條件轉院了,黎岸生還問她想不想回北市治療,她不想。
所以她問複遙岑:“我是去醫院嗎?”
“先回家,晚上我再帶你去醫院,我在那兒陪你,再待一小段時間你就完全康複了。”
“那我,我去哪裡?”
複遙岑看著懷中摟著的她:“去青山園?你之前和你朋友換房子了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