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e:49.
掛了電話,岑芙幾乎是馬不停蹄地打車趕到市醫院。
北方的春天一如既往,總是在給予溫暖和驟然降溫中反複橫跳,當人們斷然春天已經降臨而減去衣物的時候,它慣會耍些手段施些小雨綿綿,或者強風席卷。
帶走人們眷戀的溫度,刺痛單薄衣物下不堪一擊的皮膚和骨骼。
因為小跑而急促的呼吸,遠不及岑芙不斷下沉的心跳。
她向護士詢問了搶救室所在的樓層,壓抑著不能在醫院奔走的原則儘可能提高速度。
她輾轉幾個拐角,最終被血紅的“手術中”燈光刺到眼眸。
目光下墜,視線前方她看見了坐在長椅上垂首沉默等待的許硯談。
外麵就他一個人等著,其他家屬似乎還沒有趕到。
許硯談哪兒這麼低過頭,完全把自己脆弱的一麵拋在外麵。
他雙手撐在膝蓋上,合在一塊,岑芙利用隱形眼鏡的加持,甚至可以看到他手背上隱忍情緒而突出的青筋。
許硯談頭垂著,黑色的尾發下略顯削瘦頸骨的棘突,坐姿依舊板正,直挺的腰背像是折不彎的勁竹。
有一股勁兒在吊著他,不能在這個時候就怕趴下。
燈光打在他身上,投射出一片黑色的影子,像是揪扯著命運之神不放的黑蟒。
意外發生的太快,讓岑芙幾乎來不及消化信息,接受前兩天還對自己笑嗬嗬的爺爺如今就躺在裡麵接受緊急搶救的事實。
她望著仿佛將氣氛都壓低壓冷的許硯談,剛剛坐在出租車裡滿腔的安慰話蕩然消失在嘴邊。
她沒有經曆過家人渡生死之劫,此刻說什麼都覺得無力。
岑芙重新抬起步伐,一步步走向他。
她隻能,也隻想,趕快走到他身邊,靜靜地陪著。
岑芙走到他麵前,鞋底踏地的聲音消失安靜。
光是看下半身他定能認出她,隻不過,他並未抬動臉頰,依舊垂著視線那麼靜默著。
唇瓣隨著情緒下抿,岑芙緩緩蹲下了自己的身體,恰好蜷起來的身子在他敞開的腿之間。
她握住他冰涼有力的手,第一次感受到了許硯談身上這麼低的溫度。
他明明是一團黑色的火焰。
這火焰,如今冷得刺人。
如今是她,企圖將自己手掌心這一點溫度傳遞給他。
岑芙將自己的手塞到他手掌裡的瞬間,許硯談倏地收手,抓緊她柔軟的小手。
包在掌中,使勁地收緊,緊到兩人的肌膚都泛白,用力度傳達給她自己的情緒。
岑芙不怕疼,隻要是他給的,她都接受。
不知該說什麼,於是隻有輕輕地叫他的名字:“許硯談…”
岑芙的嗓音好聽得很特彆,像荔枝果醬,甘甜不膩,再投入一杯涼茶裡,放上一枚薄荷。
如絲綢般的柔韌質感,加上幾分甜度,連說狠話都沒力度。
這樣的嗓子現在輕輕地叫他的名字。
一下子把許硯談從未知的陰霾裡拽了出來。
許硯談緩緩抬起視線,光線打入他那雙深棕色的眼瞳,照進他冰霜萬年的心海。
他平直地扯著她的目光不放,喉結上下浮動,無言亦有言。
岑芙扶在他手背上的拇指指腹若有若無地磨挲著,用小動作安撫著。
半晌,隨著鬆氣,許硯談僵硬的肩膀塌了下去,他掃了一眼,沉默許久後再次開口說的卻是——
“起來,地上涼。”
沙沙的,很啞。
岑芙低頭,看著自己跪在瓷磚地板上的右膝蓋,膝蓋是什麼時候抵到地板上的,她自己都沒發覺。
他手上用力氣,一把把岑芙從地上拽起來。
岑芙起身的同時問他:“到底是…?”
爺爺的身體和精神狀態明明看上去很硬朗。
“腦血栓。”許硯談告訴她,“好多年了。”
直到到了醫院,家裡的司機才告訴他實話,老爺子這些年的身體狀態一直在下降,隻不過因為妥善保養表麵上不顯。
可是尤其是心腦血管病,病發都是很突然的。
手術的風險太大,他年歲已高,請了最權威的醫生都不能保證手術的成功率。
保守治療是老爺子自己選擇的,因為這些年情況一直穩定,也把家裡產業全都交給許衡叔叔去做,所以養得很好。
老爺子在家裡昏倒也嚇壞了家裡的保姆們,太過突然。
就在剛剛,許硯談一來醫院就直接簽了許健伶的病危通知書。
兩人並肩坐在醫院安靜的走廊裡,肩膀碰著肩膀。
岑芙輕輕搖晃著牽著他的手,小聲說:“爺爺會沒事的。”
“吉人自有天相。”
許硯談偏眼看她,語氣平和,渾身透著一股穩重的成熟感:“知道我剛才想什麼呢麼。”
“什麼?”岑芙歪頭。
“我在回憶。”他重新望向自己前方,看上去是在盯著醫院宣傳單,實際上深邃深沉的目光卻在透過實物探尋更多。
“老爺子還有沒有什麼遺憾。”
她聽著,心驟然被揪了一下。
“事業有成,兒女幸福,三世同堂,筆墨紙硯,吃過苦也享儘了富貴。”許硯談一句句道來。
說到最後,他似乎是想到了兩條。
“沒看著我叔成家。”
說完,許硯談頗為慚愧地勾了勾唇角,彎起的唇線儘是數不儘的壓抑:“也沒看著我穿檢察院的製服登法庭,下一線。”
他還記得爺爺跟他說過的最嚴肅的一句話。
【許硯談,永遠不能讓私情牽製住你的步伐,你的理想。】
【這輩子,活出個模樣給我看。】
許健伶是許硯談人生的擺渡人,一開始許健伶把許硯談從許項手裡接手過來的時候,什麼都沒有管教,就做了兩件事,掰正了許硯談扭曲的心性。
第一,讓許硯談多看書。
第二,辭了精英家教,讓許硯談去公立小學報道。
看似很常規的兩個決策,卻領著許硯談走向了光明。
許家人各個精明才乾,手段百出,可是他們的城府永遠對外施展,用於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壯大家族產業。
隻要進了家門,他們一如普通平民百姓的家庭那樣相處,溫馨中帶著深度,後背們僅僅是看著長輩們的所作所為,就足以成為品格端正的人。
正是因為這樣,這一家子人會讓岑芙這麼喜歡,這麼留戀。
看著許家人,她不僅會受到溫暖,甚至在某些時候,她有些羨慕許硯談,羨慕他有這麼好的家人。
岑芙握著他的手,主動望向那還亮著強光的“手術中”的燈牌。
她盯著那抹亮眼的血紅色,決然的氣場逐漸散發開來。
如果可以,她也想獻出自己的一份力,從病魔手裡把爺爺拽回來。
密密麻麻的踏步聲從遠處傳來,岑芙和許硯談齊齊偏頭,看向從各個場所趕過來的許衡和許竺兩兄妹。
長輩們來了,他們二人幾乎是同時鬆了口氣。
許竺比許衡急迫,拉著旁邊的司機就開始嚷嚷著了解病情,急得快哭。
許衡摟著妹妹的肩膀,提醒她冷靜。
岑芙隨著許硯談站起來。
視線的餘光裡,許硯談側臉的輪廓依舊立體,那下頜線繃得很緊。
一股悲慟漫上心扉,她隻得再牽緊一點他的手。
趁著走廊吵鬨的這會兒空隙,在這彌漫著緊張氣息的地方,她開口的聲音並不大,卻能精準地鑽進他的耳中。
她對他說。
“許硯談,彆怕。”
彆怕。我在呢。
這一句柔柔軟軟的話,成為敲碎冰麵的最後一錘。
冰麵上的裂痕蔓延開來,成為死寂中綻開的枝芽,幾乎崩壞的聲音震耳欲聾,潰敗的窒息感噴湧而出。
許硯談仰起頭,一手摁著她後背,直接把人攏進懷裡,又快又狠。
岑芙都沒反應過來就被塞進這緊到幾乎窒息的擁抱裡,臉頰撞到他發燙的胸膛。
憋了很久,她聽見頭頂飄來許硯談的嗓音。
他對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