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煙的功夫, 村支書已將那點拘謹扔到腦後,說起話來也不再顧及什麼, 痛心疾首道:
“……孩子嘛,生來就是白眼狼, 就不能對他們太好了。我們哥兒幾個讓爹媽打著罵著長大了, 這不是好好的, 劉吉祥不成器, 那就是被洪小蓮給慣的。”
盛君殊吸煙的姿勢稱得上是矜持, 簡直就像是電視上的許文強。
眸光裡的笑, 帶點閱儘千帆的冷漠:“慈母多敗兒。”
“那可不是?”村支書撣撣煙灰, “劉吉祥長到一把年紀了, 衣服襪子都不會自己洗,穿臟了翻個麵, 再臟了, 脫下來丟在地上, 洪小蓮撿起來替他洗。他在家裡, 躺下睡覺,起來就吃飯,再沒彆的了。”
衡南走出來了, 盛君殊忙把煙熄了,裝在裝證據的透明塑膠袋裡, 把村支書都看臉紅了:“看你, 扔地上就行了。”
這素質也太高了。
盛君殊沒說話, 張開塑膠袋讓他也丟進來, 封好。隨口問師妹:“買什麼了?”
衡南一個硬邦邦的紙盒子懟在他胸口:“送你。”
盛君殊低頭一看,是個12w的電燈泡。
盛君殊握著燈泡沉默了半天,不解其意,柔和地問:“你喜歡這個?回去把房間的燈換下來?”
衡南直直地看著他,神色很認真:“不,給你。”
“……好。”盛君殊又看了兩眼,還是把燈泡珍而重之地收在車上。
辦完這件事,衡南看起來輕鬆很多。步伐輕快地走在路上,還拿手摸了黃楊上卷爬的喇叭花,在盛君殊伸手阻攔之前,敏捷地摘了一朵,捏在手上玩。
盛君殊要開口,村支書忙說:“沒事,沒事,都是野花。”
有人替她開解,衡南驀然仰頭衝對方一笑,個嬰寧笑起來又媚又純真,特彆熱情,可把村支書笑得搔了搔頭,不好意思了。
盛君殊:“……”
所以後來衡南揪了人家八裡村兩朵牽牛花,還把細長的花蕊抽出來倒掛在耳朵上,一晃一晃地當耳墜子,他也目不斜視,全做沒看到。
洪小蓮家的小院已開,一個穿寬鬆褲衩趿拖鞋的年輕女人出來扔垃圾,臉上有點不情願:“得多久啊?”
“看看就好,不動你家東西。”
女人點點頭,攏了攏頭發,打量他們幾眼,避到一邊兒去。
洪小蓮死後,劉吉祥離家,隻剩下劉大富獨居。為了貼補賭債,他自己住回了土坯老屋,洪小蓮家這棟新蓋的三層小樓,租給一對新婚夫婦,每個月多一份收租子。
屋裡的陳設沒變,一層是客廳,水泥地麵,花布沙發對麵是開了靜音的電視機。
玻璃茶幾上堆滿雜物,屋裡混雜著地瓜乾和熟透香蕉的味道,熱烘烘的,很有生活氣。
側邊一座落了灰的木頭樓梯,暗暗地通往樓上去。
盛君殊問:“劉吉祥上學了麼?”
村長冷笑一聲:“劉吉祥可是洪小蓮和劉大富的寶貝疙瘩,還能不讓他上學?”
六歲不到,劉吉祥就被洪小蓮送到小學去了。洪小蓮小時候家裡窮,又趕上十年動亂,自己是個小學文化,留下了遺憾,內心卻非常向往知識。
從她第一任丈夫選擇一個小學老師就可見一斑。
她覺得劉吉祥開口叫媽早,一定很聰明,希望他可以一直上學,以後離開村子,出人頭地,到時候她和劉大富跟著劉吉祥一起享福。
為了這個願景,儘管劉吉祥貪玩,她還是起早貪黑地掙錢,給劉吉祥攢學費、書本費,供他上到了初中。
這時候,劉大富和洪小蓮產生了分歧。
劉大富覺得,劉吉祥學習成績一般,送他上學,這錢就像是打了水漂。村裡條件好的都蓋了新瓦房,隻有他們家還擠在土坯房裡麵,錢應該攢著早點蓋房,預備給劉吉祥娶媳婦用才是正道。
洪小蓮卻不肯,為了多賺錢,她甚至鼓動劉大富和她一起進城,雙雙進了艾詩橡膠廠。
艾詩的老板人厚道,福利也厚道,洪小蓮踏踏實實待了兩年,荷包鼓了,眼界也寬了。
她跟工友聊過,想多攢點錢,到時候把兒子轉出來,就擠在廠子提供的員工宿舍裡,供到高中、大學,一家人就算在城裡紮下了根,熬出了頭。
“洪小蓮想得美啊,哪知道她在的時候把她兒子慣得,她走以後沒人壓得住。洪小蓮她小姑子,才不敢管他,吉祥在學校裡欺負同學,回家就吼他爺爺。”
村支書皺著眉抽了口煙,擺了擺手,“他爺不是癱瘓了嗎?洪小蓮一走,直挺挺躺家裡,沒兩年就去了。”
“劉吉祥整天跟一群小混混到網吧打遊戲,等他們反應過來,劉吉祥已經自己把學退了,打死都不願意回去上學了。”
村長苦笑一聲:“洪小蓮也急啊,也說他啊,晚了,劉吉祥就躺在家裡那被子把臉一蒙,誰說都不理。”
“他不上學,也不能浪著,洪小蓮把積蓄拿出來,狠狠心給他盤了個水果鋪子。”
雖說劉吉祥賣水果每個月都虧,好呆有了個正經營生,洪小蓮認命,不再渴盼夢裡的高中、大學、母慈子孝,眼仁裡麵像是蒙了一層灰。
一天上工時,機器不長眼,讓洪小蓮廢了一隻眼睛。
在醫院裡,劉大富蹲在拐角吧嗒吧嗒抽著煙,簡直晦氣透了。
當班的不是洪小蓮,操作失誤的也不是她,開廠子的也不是她爸爸,她就是手欠得慌,非要管閒事,哪有機器過來,人不躲閃的?
這下好,本來就笨,還折進去一隻招子,以後還能乾活不了?
直到一波一波衣著光鮮的人提著果籃,抱著鮮花來醫院看洪小蓮,她從普通病房轉到加護病房再到特護病房,他才轉過彎來。
待到工廠認定的賠款和老板私人的獎勵款都進了存折,劉大富才瞪大了眼睛,數了數後麵的零。
——二十萬啊。
倒黴就這樣轉成了天降橫財,怎麼樣分配成了個問題。
劉大富的爸死了,一家人裡隻剩下劉吉祥。生死之間走一遭,人脆弱的時候,都會想自己最愛的人。
洪小蓮躺在病床上,老是看見小時候的吉祥,胖乎乎地坐在她臂彎裡,咯咯咯地拍著手笑著叫媽媽。
她一手顛著吉祥,一手拄著鋤,站在豔陽下的稻田裡,遠處的青山疊影,碧空如洗,像畫片一樣,不覺得熱,不覺得累。
寂靜的深夜裡,劉大富穿著泥鞋,躺在陪床上鼾聲如雷。
洪小蓮閉一閉眼睛,眼淚就順著眼角淌在枕套上。她不想再打工了,就是因為貪這兩分錢,她離開了吉祥,他才會學壞。
以後一家人呆在一起,貧窮也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