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南呆呆坐著,滿眼慍怒,臉上籠著一層因睡熟而生的薄紅。
東院的人見公子坐定,反應迅速,做了四菜一湯,魚貫而入,一道道擺上來。
盛君殊在琉璃碗裡浣過手,拿瓷勺舀湯。
“老太太好些了嗎?”衡南困倦地趴在桌上問。
盛君殊衣裳上還帶著室外的冷氣:“病得急,也不知道什麼原因。”
衡南看破不說破,隻噙一絲冷笑:“也沒問過郎中?”
“朗中說了一堆小毛病,但也都是以前就有的,應該是年紀大了,需要調養。”
衡南捧著碗安靜地吃,屋裡隻剩筷子碰碗的聲音。
君殊停了一會兒,不見她說話,有些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衡南最近待他有些冷淡。
“怎麼不往我那兒去了?”他問,“從外麵送了好多畫本來,我都給你留著。”
衡南垂著眼夾菜:“不看了。”
“為什麼不看?”
“公子快吃吧。”衡南不答,替他盛了飯,又嫻熟地將湯上浮沫撇去,舀了一碗晾在旁邊,“你不是餓了嗎?”
“怎麼了。”盛君殊看了看她,將她一環住,握住她手腕。自她那次莫名肚子痛以後,他私下問過幾個郎中,郎中也爭執不休,最後的結論是宮寒,如果她真有宮寒的毛病,每個月都可能來上一回。
盛君殊的手蓋在她小腹上,衡南頭發上幽幽的香氣鑽進鼻子:“你哪裡不舒服?”
大概因為晚上不吃飯的緣故,她最近瘦了許多,小小的一團,讓他有種心驚的的感覺。
公子懷裡鬆香如舊,安穩牢固地保護著她。也就是一個月前,他還在京都的小客棧裡拉著她比個子,回想起來,倒好像上輩子的事一樣。
這懷抱往後要抱著彆人,坐在窗邊的白玉菩薩一樣的虛偽的女人。盛君殊心地很好,看人總是看好的一麵,房間裡塞進一個她,都能讓他精心愛護,何況那個堆砌了十幾年教養的,與他門當戶對的妻子?
就因為他太好,好得近乎易騙,他怎麼可能看得出來,他身邊這些,全是獸類。衡南心裡憑空生出一股凶暴,一把將他推開:“公子,我以後不能去你屋裡了,婆母沒跟你說嗎?”
“說什麼?”
“你馬上要有妻子了。”
盛君殊停箸,稍微愣了一下:“母親要把你扶正了?”
熱血猛然湧到臉上,衡南咬著唇,抬頭一掃,桌子旁邊垂手站著梅花和小端,安靜得像是擺在屋裡的一對瓷瓶。
“真不知道,還是在玩笑?兩家庚帖都換了,就在九月。”衡南往飯團上澆玫瑰糖汁,濺了幾滴在手背上,鮮血一樣,她抬手慢慢地舔掉,“我哪兒配做你的妻子?”
盛君殊猛然一頓,他突然想起那次母親在春闈前的談話,那樁被提了一句的婚事。表妹……原來正是這次過暑來的薛雁。
盛君殊心思聰敏,轉念便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可恨祖母也跟著做戲蒙騙他,眉目間便攏上一層寒意,悶頭吃了兩口飯:“我早就跟母親說過。”
“說過什麼?”
盛君殊轉過來看她,一雙眼很沉:“明日我找母親一趟,說說你的事情。”
衡南哧地笑了,那笑意譏誚。
盛君殊捧住她的臉,強迫她轉過來麵朝著他。挨得很近,能感覺到她微涼的鼻息,盛君殊忍不住在她唇上親了一下,叮囑:“你聰明些,配合些。”
衡南和他糾纏的唇舌是涼的,眼含的笑也是涼的,隻轉著那湯勺,好像在玩耍一樣,“高門娶妻,講究門當戶對。我是誰?勾欄裡出來的賤籍,我娘也是妓子,我爹都不知道是誰,你讓我當你的妻,往後宴請親家,帖子得發給十數個人。”
“十五歲的時候,我們就穿上裙子給人從頭看到腳,你以為我這幅樣子隻有你看過嗎?說不定你金陵的好友,親眷,老師,都見過我塗脂抹粉的模樣,私下品評過我的身子……”
“你將我帶出去,人家麵上恭維我們郎才女貌,背地裡蘸著酒在桌上畫烏龜,上麵寫一個‘盛’字。”
衡南說著,竟把自己給說笑了。
盛君殊呼吸漸沉,眼珠都黑得冒了火,一雙眼看著她,平和打斷:“衡南,你再胡說,我生氣了。”
“我說的都是真話。”衡南惡意地笑,伸手拉他的衣領,將頭依偎上去,“公子,我這輩子做你的妾就知足了,隻給一個人睡,還在這金窩銀窩裡,享不儘的錦衣玉食,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際遇。你且好好成婚去,什麼時候想快活,你就來東院找我……”
“鐺啷——”
大湯勺砸在牆上,桌子歪斜,椅子咯吱一聲響,立在旁邊的梅花、小端發出驚叫,眼看著公子出門。
衡南半趴在桌上,將手裡捏扁的飯團子蘸玫瑰醬一口塞進嘴裡。
飯團極有彈性,腮幫子咀嚼得酸痛難當,竟滾落下大顆的眼淚來,她看見桌上落了水痕,拿手背胡亂揉揉眼,有些茫然。
盛君殊飯也沒吃便回了屋,從東院到他住的地方,走也要走上十幾分鐘,走得渾身燥熱。
丫鬟遊魚一樣湧過來服侍,他隻脫了外衣,繞過她們,坐回書房一言不發地繼續他上午的文章,寫到一半,寫錯了,抿唇,揭起來揉成一團;再寫,沒寫兩行,又揭起來揉成一團。
一連揉了四五張,他迷惑的看著紙麵,隻覺得心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不斷地爆裂,怎麼也靜不下來。
他將筆撂了,迷惑地靠在椅背上,看著燭火。
“公子,這是今天宴會上宋公子給送的禮物。”丫鬟從外麵進來,手裡捧了一隻扁平的盒子,到他跟前,打開一看,層層疊疊地抖出一件通身雪白的狐裘披風,“公子夜裡出門便可披上。”
盛君殊扯了下領子,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一年四季身上都是熱的,心裡正煩,故而越看越熱:“都快入夏了,我要它乾什麼?”
丫鬟無言以對,隻好將那狐裘疊起來,裝回盒子裡,盛君殊想,衡南不是怕冷嗎?順口道:“給衡南拿去穿。”
他突然反應過來,適才剛吵過一架的,他猛然抬頭,想把丫鬟給叫回來,可那丫鬟已經邁過門檻兒沒進黑暗裡了,隻好算了。
衡南在屋裡靜靜地躺著,突然聽見了敲門聲,幾乎是立刻跳下床,撲到門口開了門,原來門外立著小端。
衡南赤足站在冰涼的地板上,拿手指無謂地繞了繞頰邊的發絲,臉上的潮紅漸漸褪成蒼白:“乾什麼。”
“姑娘。”小端細臂一伸,遞過來一件毛茸茸的東西,“雁姑娘送給姑娘一件狐裘披風。”
衡南接過來,一言不發地往裡走,丟在妝台上,碰得那珠釵直響。薛雁給的東西,她隻覺得膈應。
可在床上睜著眼睛躺了一會兒,她又爬起來,慢慢地走向妝台,摸了摸那光滑的皮毛,燭火之下,雪白的狐狸毛泛出波紋一樣的光澤,這皮毛珍貴,是女孩見了就喜歡的,薛雁沒理由給她。
眼珠微微一轉,不知想到什麼,將它疊起來,小心塞進櫃子裡。又從櫃子裡氣喘籲籲地拖出一口箱子,把箱子打開,裡麵的衣裳一件件抬起,伸著手臂,從最底下掏出什麼,藏在小衣裡,捂著上了床。
她將自己縮成一團,將那隻兔兒麵具摟著在懷裡,靠在心口,安穩地睡了一宿。
入夜,房間裡的燈燭大亮,薛雪榮和薛雁原本在討論薛雁生日宴的事,現下得了消息,坐在相鄰的兩把椅子上,各自沉默,麵色都很難看。
薛雪榮急道:“他從前是跟我這麼說過,我以為他是緊著讀書考試,不願娶妻,拿瘦馬當個托辭,想不到他竟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