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喜歡春天,有玉淵潭的櫻花。
他喜歡去武館的課,老師傅說他是個好苗子。他倒是不在乎那些,但能讓他揮灑力量,逃離枯燥的課本,他很喜歡……
一年四季其實都喜歡,湖光中的白塔影,荷塘邊的銅像……
那是十二歲之前的事情。
十二歲是個分界點,那一年的記憶,一開始是白色的。
白色的書頁,白色的論文集,堆至天花板高度的數量,被成捆成框地藏起來,已算是小有力氣的他,吃力地把那些東西藏進地板下麵。
但地板下麵空間還是不夠,還沒藏完,查抄的紅衛兵就上門了。那些白色的書頁和論文,全都被撕碎、燒毀、收繳和丟棄。
父親也是白色的,一.夜白頭。
然後記憶變成了紅色。
牆上塗紅的大字報,貼滿了他的家門和過道,貼滿了父親就任教職的宣傳欄,貼上了年輕學生的臂膀。那段時間父親也變成了紅色的,身上總有血和傷痕。
最後記憶變成了黑色。
腥臭的牛馬棚是黑色的,從柵欄裡伸出的一雙枯瘦的手也是肮臟黑色的。
方征的心也變成了黑色的。
——我什麼都可以為您做,方征跪在柵欄外磕頭,無論多麼肮臟、多麼血腥、多麼黑暗的事,為了與您相依為命地活下去,我都可以做。
那個時代,沒有人會管一個十二歲的,黑五類成分出身的孩子。更不要說他是撿來的,除了相依為命的養父,再也沒有親人了。
他懷著一腔憤世嫉俗的心,為了生存,在肮臟的陋巷裡流浪,接受某個“組織”的照顧,當了小混混。因為會打架,得到頭領的賞識,打了更多的架。
“組織”壯大,要打的架也越來越多。他儼然變成了那些混混的“中堅力量”,年紀雖然小,卻鬥毆經驗豐富。
當然,混混組織還有其他活計,偷雞摸狗敲詐勒索,但他不做,因為那些“小事”“犯不著方哥出手”。
他也沒有扒竊的臉皮和天賦,隻做得了打手。
這種混混組織,打歸打,鬨成人命的事也不多,更不敢去摻和殺人放火涉黑涉毒的路子。本質就是一群不學無術的流浪青年混跡街頭的空虛生活。
他經曆了很多事,見了下九流的許多種人。
那些事裡麵,最乾淨也最枯燥的,是在牛馬棚外背文獻。
一字一句,《山海經廣注》《五藏山經》《大荒經》《海外經》,它們的圖讚、校詮、考證,衍生論文的主要內容……
背那些偷偷藏起來的,禁毀的,被焚燒的,屬於“臭老九”的書籍和文獻。
背給他的養父聽。
方征其實根本沒有興趣,背得很痛苦,但不得不背,為了被關在牛馬棚裡的研究不中斷,也為了讓那裡麵的人不自殺,為他在世間最後一點奄奄一息的溫微的光。
從十三歲到二十三歲,從少年到青年。
滿腹文獻,也滿手肮臟。
方征想起黑夜中那些追逐、交鋒;木棍敲擊到身體上的鈍響;腥臭的下水道、垃圾場令人作嘔的味道;火拚的棍棒擊打聲;大.腿被紮穿的入髓痛感。
打架鬥毆的事情做多了有報應。在他又一次打群架時,遭了一道雷劈。
據說人死的時候時間會變慢,人的靈魂會飛出身體看他臨死前的景象,而一生畫麵則會像走馬燈在眼前閃過。
方征不想看那些畫麵,不想看記憶到了最後,牛馬棚裡低沉衰弱的聲音依然是那句:
“做個好孩子啊。”
每次在牛馬棚外向您彙報我的近況,其實都是騙您的。
——我很好,我在上學,學校的老師在照顧我,我今天小學畢業了,我今天初中畢業了,我可以考大學。
假的,沒有學可以上,學校裡不教學科知識,隻教如何跳忠字舞和背語錄。我這種成分去上學就是每天被批.鬥的命。我才不去上學。
但不能讓您知道,不能讓您知道很多東西都已經不在了。
——這道雷對於我來說,與其說是那些事的報應,倒不如說是對您說謊的報應呢。
在靈魂流逝的緩慢瞬間,還看到了不久後的事情,希望那並非方征的想象——漫長的十年亂象結束了,他的養父終於被放出了牛馬棚,研究並未中段,可以重新啟動。挺過了最艱難的時期後,能照顧好他自己活下去吧?再怎麼說,五十出頭,還不算老……還來得及再收養一個孩子養老送終。
方征心想,如此一來,他走得就沒有牽掛了。
——不要去打聽那些事情,不要去追溯那十年我做了些什麼,也不要去找我屍骨無存的痕跡,雷劈得很乾淨。這一生也沒做成什麼好事情,手臟心也臟,劈個乾淨最好。
——不要一個學校一個學校地問他們有沒有收過一個叫方征的學生,不要問大學究竟停考了多少年,不要去一戶一家地不厭其煩打擾街坊鄰居問那孩子有沒有蹭過飯。也不存在什麼少兒補貼,不存在學術委員會的叔叔伯伯帶去看香山紅葉,不存在拿到了出生證明得知親生父親是紅五類成分,都不存在,都是騙您的。
——騙人遭雷劈。
原來在那樣的結局後,如今他會有這樣的開始。這具身體依然是他自己的,十六七歲的身體,肌肉帶著力量的記憶。大腦亦帶著那些文獻知識的記憶。
仆累、鬼卿、蓇蓉、梟陽……竟有真正用到的一天。
這是那十年亂象中,他從未料到的。他一直覺得,那些是世界上最沒用的東西。
方征眼神一冷,對藤茅露出一個強硬指揮的表情:“彆愣著了,遞藥罐。”
他要為自己活下去,雖然不知道,活在這個原始古老的時代有什麼值得期待的,也不知道自己活著能做什麼。
但有兩點他很清楚,
第一,他不想死。
第二,老天爺究竟是不屑收他這樣的人,還是憐憫他的遭遇,他管不著,但他憎恨這樣的天。他要賴活著、折騰著,絕不安息。
作者有話要說: 穿越前的年代反複思考過,最早的設定是來自革命年代,但在編輯指導下全刪了,因為不能寫真實背景的革命軍人。後來又準備設定成現代,但近年我國關於上古考古太可觀,非專業如我不敢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的東西,隻能設在七十年代前,《山海經》傳統文化的東西架空不了,無可避免會撞上wen‘ge時代。對該時代不回避不渲染也沒多少著墨,作為普通背景幾筆帶過。大家也不用擔心,這種程度是在線內。我求生欲一貫很強。謝大家的雷和營養液。開文繼續發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