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方征所料,他受到的“歡迎”並沒有那麼真誠,甚至在表麵上就暴露出了緊張和敵意。雖然他也能理解。
那幾個“入鄉隨俗”穿上了華族鹿皮衣的虞夷士兵後退一步,其中一人出頭道:“華族首領,您身後那家夥!?”
虞夷士兵所有人的視線都越過方征,盯在了連子鋒身上,紛紛亮出了亮金色的長刀和斧頭。
數量較少的華族士兵雖然沒有那麼明顯的敵意,臉上的困惑卻蓋過了他們素日對方征的敬畏,那個牽著駁獸的是孟十三素日的心腹之一,從前自然也唯方征馬首是瞻,但此刻他表情也十分複雜。
方征心中一緊,子鋒當時突圍時,殺了不少禹強營的戰士,以前還殺過一兩個華族的守衛。這些人憎恨他理所應當。
“他的事會有個交代。但他如今已經是我們的同伴。”方征話音未落,所有人都驚呆了。然而區彆還是很明顯——華族戰士們最多不知所措,虞夷士兵卻嘩然激蕩咬牙切齒道:
“怎麼可以!這家夥殺了多少人!要他償命!”
“聽我說”方征嚴厲道,“殺來殺去什麼時候是個頭,我們——”
然而方征的話第一次被無禮地打斷,“憑什麼!?”那些彪悍又記仇的虞夷士兵並不承認方征的權威,他們的集體情緒非常容易被調動,一起大聲嚷嚷開。吵嚷中都是“償命”“殺了他”的武器舉握姿勢。
方征跨前一步,驀然大聲道:“犧牲不會白費,我們換一種方式!”
然而與此同時,那些虞夷士兵毫不理睬方征的話,已經大吼著衝過來,子鋒從方征身後閃出去,攔在方征身前。他那身純黑的華胥人的鮫綃長衣鼓蕩起,被長兵器尖端戳穿。
子鋒一動不動,靜靜站在原地。任由那數量眾多的刀劍招呼在他身上,它們劃爛了織物,然而沒有一件兵器,能真正傷害到子鋒的身體,它們格在他身上動不得,宛如砍不爛岩石。
士兵們大驚失色,隻聽方征威嚴道:“都退開!”
看不到子鋒用力,那些人卻覺得刀劍上傳來一股力,震得他們手臂酸麻,不由自主後退幾步。子鋒毫發無損。麵容冷峻無波瀾,冰冷沉默著。
虞夷士兵們不敢再貿然上前,可是他們警惕又憤怒的表情,卻比剛才更甚。他們不是普通百姓,不會因為害怕退縮。他們儘管顫栗,也仗著力量,勢要和子鋒一戰,哪怕死去。
方征不能放任這道危險的裂痕蔓延,如今子鋒和他們之間的血海深仇短時間內無法化解。方征情急之下,拋出一個後世被廣泛使用的理由,仿佛一道驚雷在空中劈過——
“不要拿你們淺薄的仇恨去定義他。他不是人,是神的使者!他殺人不是針對你們!”
這話把所有人都驚呆了。子鋒原地不動,若有所思地回頭瞥了一眼方征,心中略驚訝,然而他立刻明白該如何配合方征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方征的“故事洗腦”從來都那麼煞有介事。子鋒八方不動,在外人看來表情高深莫測。
“神……?”不僅虞夷的士兵瞪大眼睛,華族的戰士與旁邊采菌的小遙哥,都抖索著牙齒打顫。
什麼是神?這個時代的“神”不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釋迦摩尼。在這個蒙昧的遠古時代,如果說“三皇”勉強可以有神格,“五帝”的時代都沒過去多久。這個時代的人們對“神”的概念是模糊又恐懼的。在他們看來,部落的圖騰和遠祖、恐怖的自然災害、巨大的猛獸、能起死回生的巫醫,都染了所謂“神”的影子,可是到底什麼是神,他們也說不上來。
方征的那雙頭金龍也勉強有神格,可那玩意真真切切看得到,是遠古失落的巨獸,並沒有那麼虛無縹緲。此刻方征忽然說刀槍不入的子鋒是“神的使者”,他們就不知所措了。到底是什麼神?跟他們有什麼關係?神為什麼要派使者來這個世間?又為什麼是連子鋒這個殺胚?還殺了那麼多人?
方征腦海中急速轉著,忠誠或者契約之類的精神力量並不能約束這個時代的大部分人,他早就明白了。這個時代建立權威的方式隻有兩種:武力和物資。而如今,他在試著開啟第三種方式。
神意、精神洗腦,在後世逐漸演變成——宗教。
方征歎息,他終究無法越過這個階段,離文明實在太遠,科技不夠發達的情況下,他若是直接跳過無神論,根本無法有效聚攏力量、信服人心,亦不能達成他的目標。
“你們殺不動他,你們都知道他是花與龍的血脈。這不是怪物血脈,是神為了解決世人的痛苦,遺留下來的種子。他所做的一切,是為了拯救。”方征控製著表情,眼睛一眨不眨,裝作煞有介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子鋒也控製著嘴角的抽搐——他殺人還是為了救世?他自己怎麼不知道。
那些士兵困惑著,呆呆地問:“拯救?”
方征快速轉動腦水,運用後世社會學的知識,道:“你們知不知道,為什麼莫名其妙就會遇到野獸、為什麼會染上病、找不到食物、天下大旱或發大水——神造出了你們,又為什麼要你們經曆那麼多苦難?”
這個時代沒有普及進化論,“從哪裡來的”這個常識,大部分人還是信奉女媧造人那一係列神話。華胥人的文明被封存得太久,挖掘出來的玉雕版也沒有廣為流傳,除了上層的一些政權領袖,大部分人並不知道軒轅丘人首蛇身的真相。
“為什麼呢?”那些人順著方征的話提出疑問,這是個直擊心靈的問題,很多人悄悄在心中問自己。
方征在腦中快速推演著,如果他要借用神意的名義,那這個“神”必須站在人的一邊,才能獲得人的擁戴。那麼人的“痛苦”就得找另一方替罪羊。
“因為神有兩方!”方征大聲道:“有善意的神,賜予人生命,祈盼創造一個和平的、守序的、平安的、繁榮的世界;但也有惡意的神,奪取人的生命,誘惑人產生仇恨和殺意,給人播撒疾病的種子、驅使猛獸去搗毀人類的家園,肆意操縱天災的力量,以人類的痛楚為樂。善意的神為了救世,就必須根除惡意的神播撒在世間的邪惡。”
方征的話十分有煽動性和說服力。那些人麵麵相覷。他們開始一步步被誘導著回憶往事,逐漸為生活的悲慘找到了可以歸罪的根由。
“可是,”有人疑惑發問,“如果神使真的是幫助我們,為什麼是要殺人,而不是去除掉害人的猛獸,或是改變乾旱的氣候?”
聽到這話,另一些逐漸有點被說服的人,也露出若有所思的懷疑。方征可不能讓懷疑繼續擴大,不能功虧一簣。他靈機一動繼續道:
“因為那些被摧毀的城、要塞、農莊……都是被灑下了惡神種子的。那些種子已經不在外界,而進入了那些人的心裡。疫病在蔓延、口角紛爭不休,無論怎麼拚命勞作也不夠吃喝,常年挨餓受凍,你們自己回憶一下,他們是不是好勇鬥狠、情緒極端,經常散播分裂和仇恨的言論?所以必須被斬除!隻有殺掉他們。才能杜絕惡種蔓延!”
方征心中在抽痛,他來自文明的時代,卻必須借用這套在他眼裡“封建”“愚昧”“不科學”的理論,給這些人洗腦對這個世界錯誤的看法——可是,他不得不如此。否則,在這種生產力落後的環境中,他要如何保住子鋒?又如何再次建立權威?
方征在心中暗歎息:父親,我終究,變成了這樣的人。一個借助“神授天權”力量的,或許勉強可以稱為有封建特征的統治首領。這樣的思想洗禮一旦完成,或許要持續很多年,人們才會重新去質疑自然界現象,慢慢啟發科學的種子……可是我,不得不如此做,才能解除這場危機。
即便有些自我厭棄,方征“洗腦”的角度也十分巧妙,那些死去的禹強營戰士們,有不少都快要到年限,所以脾氣並不好。他們訓練強度大,任務壓力重,不少人的心智都很暴戾。他們常年在戰場上拚殺,如果放在後世,就叫做或多或少都染上些心理疾病。方征猜得**不離十。選擇這個作為切入點,很多人逐漸信了。
有人“噗通”跪在地上道,“我曾經也有很壞的念頭!我是不是帶上惡神的種子了?”
“沒關係的。”方征立刻趁熱打鐵,“如果神使不殺,就說明能拯救。很多人都被惡神播撒過種子。隻是有些人讓種子長成了大樹,有的人的種子沒長大。接受善神的拯救,就能根除。”
“怎樣接受拯救?”那些人又十分懷疑地看著方征。
方征心頭苦笑,如果是某些宗教,基本上無外乎交錢盤剝的那一套,什麼灑聖水賣符咒。但方征他套用了宗教洗腦的模板,並不是為了牟取個人的利益,他隻想要這些人無障礙地擁戴和平的生活方式。
“隻有一個辦法能祛除惡的種子。那就是好好創造價值。”方征看著一張張迷惑的臉,“價值很多種來源。首先是生產勞動,不要乾活偷懶,荒廢田地。其次要好好地照顧家人,你們現在已經是單偶製的族群,丈夫和妻子不能背叛,要同心協力撫養孩子,抵禦風雨。再者要在部族中儘到責任,互相友愛、照顧族人。人類非常脆弱,離開了社群無法生存,我們必須擰在一起,才能避免惡種侵入心中。為此要傳承好的文化,不忘記祖先為了保護生存空間付出的犧牲努力,不忘記生存至今的奮鬥曆程。讓好的變得更好。讓壞的被消滅遺忘。唯有如此,隻有如此,我們才能過上和平繁榮的生活。”
有些人邊聽邊點頭,可是方征這番話雖然動聽,對於戰士們來說,還是有不切實際之處,他們又質疑問道:
“可是哪有這麼容易。彆人要來打殺我們。我們肯定要打殺回去。誰不想過和平的生活?可是沒有辦法啊。”
方征點頭道:“這就是神使力量的真正作用。力量必須存在,雖然我們渴望和平。但總也有人不願意維持和平,他們放任心中的貪婪,要來侵占不屬於他們的資源和土地——什麼資源不夠的借口,那都是貪婪。這世間的人,其實並不算特彆多。隻是缺乏力量,無法捕獵太多猛獸,占據不了地盤,才會資源不足。有了神使的力量,能保護族群。消滅猛獸,擴張更肥沃的土地,就無需去貪婪地侵占彆人。這世間太大了,如果天涯海角的土地人類都能踏上,能養活多少人,你們知道麼?”
所有人都以新奇的目光看著方征,他們從來沒想過,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起來。方征待繼續說,忽然從旁邊的山頭傳來幾聲清脆的鼓掌聲。方征抬頭,是虞夷的“老國君”,當然,他的身形外貌屬於“大王子”,他意味深長地遙瞰方征,皮笑肉不笑:
“不愧是華族首領,恭候良久,歡迎回來。一回來,就帶來了‘神使’這麼強大的助力。再加上那隻巨龍,還有什麼人能與你作對呢?咦?龍還在外麵巡邏嗎?”
方征不想告訴彆人,並封龍在建木養傷,反正目前來說,子鋒的戰力已經足夠威懾。當然,方征在表麵上,也要配合虞夷國君,演一出“友好配合”的戲碼。
“辛苦國君這段時間幫助我們華族。龍到時候自會回來。”
子鋒眼神閃過一絲猙獰的光,又強製壓了下去,他憎恨虞夷國君。可是他不能破壞方征的計劃。
這絲厭惡的表情卻沒有被老奸巨猾的虞夷國君放過,他玩味笑道:“果然‘神使’不針對我們這些人。以前我不懂,得罪了神使。神使卻並不找我的麻煩,看來我心中倒是沒有什麼壞種子,對麼?”
方征暗地裡磨牙想,這老東西背地裡誰知道沾了多少血,卻立刻就學會方征這套說辭扯做自己的“保護傘”來定性,果真是老奸巨猾,方征又怎能輕易放過他,他也裝作笑道:“目前看來沒有。希望國君好好保持。不要被惡神所誘。”
換言之,以後究竟如何,還未可知。如果到時候真和這老東西撕破臉了,也有理由。
子鋒把眼睛埋在發梢之下,渾身低氣壓不發一言。既然征哥哥要他裝成高深莫測的神使,他就配合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