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師沒有回答他。
自從他被王文遠關起來之後,幾乎就沒有開過口,隻說過寥寥幾句。
到如今也是。明淨仍可以保持沉默,一言不發。
何所似並不在意,他的鬼氣繚繞過去,腐蝕掉眼前的鐵籠,將縮在小和尚身上的鐵鉤全都溶解掉,然後抬臂把他抱了出來。
沒上手的時候,何所似以為他隻是琵琶骨被鎖而不能動,如今上了手,才發現對方一點兒也沒有掙紮,不是不想,而是用不上力氣。
明淨的佛修聖體被封住了,綿軟無力如提線木偶。
天機閣中確有很多奇術,包括暫封修為的術法……這些曾經都是用在王墨玄身上的。兩兄弟同父異母,這位流落俗世的二少爺天生沒有心機,純澈若赤子,而養在天機閣內的王文遠卻多疑敏感,自私善變。
他們會演變成這種敵對的關係,也不足為奇。
何所似伸出手,在明淨後頸上輕輕地按了一下,確認他的身體裡並沒有其他奇奇怪怪的術法和毒藥之後,才收回了手。
他可不想被這麼一個會卜算天機的後輩利用威脅,合作之下,各取所需已是極限。
這位不說話、不會動的佛修陷在懷裡,如果不是仍有呼吸和心跳,幾乎都有些不像是活著的生靈。何所似讓明淨趴在肩膀上,並不覺得對方能對他造成什麼威脅。
事實上,能對何所似造成威脅的人,的確非常非常少。要是認真算起,也不過隻有全盛時期的江折柳、如今的聞人夜,他們兩人而已。
“何尊主。”
他腳步被叫住了,身後傳來王文遠的聲音。
“除了記聲蟬所載的事情之外,另有一件事,還請尊主替我轉達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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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人夜離開了兩月有餘。
公儀顏的那封信送到之時,確實正處於兩界之間的僵局。聞人夜手持破定珠所淬的墨刀,危險性高得離譜。但青霖卻也實在不肯將千裡之地拱手讓人,在一直談不攏的情況下,這封信不僅打破了僵局,還表明了江折柳的態度。
兩界議定協議,更改計劃,互相了解需求。與此同時,聞人夜雖然仍舊將公儀顏遣返回去守著小柳樹,但卻也心虛得不得了。
對方洞察得也太快了,態度也放得太柔和了。他最近心中總有不太.安定的感覺,擔憂江折柳會因這件事摧折病體、損耗心神。
好的不靈壞的靈。
江折柳最近確實因難以克製的思緒擴展而頭疼,他儘量避免深思,不去顧念戰局,不去思慮天下事,也不去考量善後之事,但這種隱隱的頭疼就像是一種複發的痼疾,在他的身軀中根深地圖地生長蔓延,非一時的忍耐便可避過。
餘燼年來看過兩遍。他還不知曉江折柳已經把事情知道得差不多了。跟他說話還要繼續發揮自己那不算精湛的演技。
這種神魂衰落的頭痛症,彆說是餘燼年,就算是大羅金仙都束手無策。醫聖閣下心裡突突地跳,又不能直說,隻能給他開止疼的丹藥。
他不知道是複生石的效果開始消退了。
萬物皆有窮時,隻是時間長短罷了。
餘燼年連小啞巴的鎖聲咒都沒能破解,縱然醫術頂尖,也常常困於難題之中。
比起餘燼年來說,江折柳的心情倒是一直都很平靜。
燭火搖晃著拖長了燭尾,光影交錯的映在眼前的地麵上。逐漸地,燭火下的影子開始胡亂地晃動了。
江折柳原在看書,起初隻覺得是看累了的時候,視線中的錯覺,直至見到燭火下的影子慢慢地融合到了一起,才按下書卷,靜默無聲地望過去。
他看著眼前的影子逐漸擴大,像是一種特彆的穿梭之術。
阿楚外出采藥未歸,鬆木小樓隻有常乾在。即便是一旁的竹苑裡,也不過是一位醫師帶著手無縛雞之力的王墨玄,這樣的戰力,實在沒有什麼叫人的價值。
而兩界穿梭之術這種術法,聞人夜會,他曾經也會,來者是誰,以他的眼力還是能看得出來的,因此也不必把其他人牽扯進危險範圍內。
江折柳反應得很快,思考方式極度冷靜,冷靜中甚至帶著一點取舍迅速地殘酷感。
“好久不見。”從陰影裡鑽出來的男人起初沒有色彩,身上的色澤像是一點點暈染上去的,逐漸展現出了祝無心的外貌和臉龐,用他的容貌露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江仙尊?”
“何尊主。”江折柳道。
……不知道公儀顏可否歸來,也不知道利用他人身體活動的幽冥界之主,究竟能發揮出幾成戰力。
他的思緒斷在此刻,腦中開始隱隱地泛疼了。
“魔族還真是不把鬼修放在眼裡,一群粗心大意的蠢材。”何所似伸了個懶腰,好像每次都要適應一下身體似的,隨意地坐到了江折柳對麵,自來熟一般地伸手倒茶,“結界布置得挺複雜,可卻隻防活人。……小柳,你什麼時候把那個魔踹了得了,腦子不好使,對後代影響不好。”
江折柳靜靜地望著他:“小柳?”
“我新研究出來的稱呼。”何所似眯起眼,像是一條慵懶的蛇,“你看你師弟,這個樣子是不是討喜多了?”
從那一日何所似收起祝無心軀體時,江折柳就有這方麵的預感。如今預料成真,雖無驚訝,但仍有幾分不適。
他壓著那股不適,將對方從頭到尾審視了一番,評價道:“不如原來。”
何所似笑著點了點頭,隨後道:“鬼修鑽進新鮮的屍體之後,可以吃掉原主人的記憶……這小崽子的腦袋,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江折柳沉默地凝視著他。
“比起癡情來說,我倒是覺得,他留戀的不一定是你們之間的過往情誼,而是你對他與眾不同的溫柔。”何所似一邊喝茶一邊道,“我可沒有見到他的記憶裡有對彆人的溫柔如此印象深刻的。”
他沒有得到回應,也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沒想到你們以前感情還很好,怎麼會逐漸演變成當時那個模樣的?”何所似托著下頷,笑眼彎彎,“這個你寵著養大的師弟,被你親手所殺,我不信你心中沒有波動。”
他用這張臉,做出了祝無心很多年都沒有展現出來的表情——他後來很少笑,與之兩兩相對,唯有沉悶無言。
江折柳看著他,終於開口道:“路走歧途,有我之過,可人死不能複生。”
“跟幽冥界主說這種話,聽起來真是……畢竟我都已經死了這麼多年了。”何所似其實覺得跟他聊天還蠻有意思的,隻是江折柳的疏離反感太過明顯,他也就沒有了什麼再談下去的欲望,而是從袖中取出了王文遠給他的記聲蟬。
蟬腹微動,將那日所記錄的話語轉述了一遍。
室內靜寂無聲,隻有釋出話語的蟬鳴。微風掠過窗邊,那盞搖晃的燭火一直在顫動,幾乎要熄滅。
江折柳按在書卷上的手指逐漸用力,骨節繃得發白。
他看了何所似一眼,準確來說,是看了看他的臉。
“你走之後,淩霄派真是一盤散沙啊。”何所似微笑道,“爭權奪利,設計暗算,卑劣齷齪,如從人血肉中吸取養分的藤蔓,吸乾了你的血之後,就不再需要你了。”
江折柳一直以來的懷疑之事成真。
無心受他撫養,縱有缺陷,罪不當死,隻是……
何所似換了一個動作,伸手撥弄著茶盞上方的瓷蓋,懶懶地道:“江仙尊,你就沒有什麼話要說麼?”
還能有什麼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