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親手養大祝無心,親手經營淩霄派,但獨木終歸難支。四大仙門在長久安逸之下已開始偏移軌道。如今,他一手搭建起的仙門之首,也讓他一手毀掉了。
江折柳抬起手,將看到一半的書卷放到了桌案上。
他的手指在輕微地抖,但他不想讓何所似見到他發抖,因此克製得很輕微。指節緩慢地蜷縮進了衣袖裡,一絲都未透露出來。
“木已成舟,自然無言以對。”
江折柳的聲音淡漠如常。
何所似略感驚奇地看著他,半晌才道:“若不是那小神棍說你大限將至,恐怕我還真的不想留你……小柳,下輩子看清楚一點,有些擔子是不能隨便接過來的。”
“多謝提醒。”江折柳笑了一下,“可惜我沒有來世。”
尋常人死後,即是化於冥河。修士死後,神魂歸於天地,散為真靈,不會進入輪回。隻有修為極高而劫難難渡的修士,才有護法之後轉世重修的這條路,不經過冥河的滌蕩清洗,才會有前生的記憶。
江折柳沒有來世,他隻有境界,沒有修為。
北風忽緊,卷著雪打響了窗。一旁的燭台之上,淚滴隨著火光逐漸流淌而下,凝結如血。
“你沒夢到過他嗎?”何所似道,“不肯跟我說說?”
“沒有。”江折柳的手顫得有點厲害,他收緊指骨,指甲扣進掌心裡,神情卻還是疏冷淡漠的,雪發烏瞳,比打鬆枝的冰霜還要發冷,一身清寒氣。“既已兩彆,不必入夢來折磨我。”
何所似慢慢地笑了:“怎麼是折磨呢。他有意使你受傷,間接置你於死地,你再親手殺了他,這不是恩怨兩平嗎?”
“恩怨兩平。”江折柳閉眸又睜,“下七情散、留記聲蟬,我竟不知,我與天機閣有何恩怨?”
王文遠從一開始就是針對他的,仙門首座的位置固然誘人,可若不是從江折柳手中拿過去,便也沒有那麼誘人。他的利益建立在一種江折柳難以窺知的恩怨之上,表麵上是為了謀取利益,但實際上,仿佛是為了疏解他藏匿不露的恨意。
江折柳乍然想起一身詛咒和毒藥的王墨玄。
“嘖,那個神棍也有話問你。”何所似險些記不起來,“他要問你……這幾百年受人崇拜仰慕,可有心虛之處?”
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江折柳看著對方,神情中有一點疑惑。
“他的父親,乃是你師父故去後聲望最盛之人,他重傷隕落,正可為江仙尊鋪平道路。”何所似笑眯眯地道,“小神棍曾在父親死前衝入房間,見到老閣主的遺軀上是淩霄劍的劍傷。這是他告訴我的。”
“小柳。”他好像喜歡上了這個稱呼,“人是不是你殺的?”
江折柳心中百味陳雜,歎了口氣:“是我。”
何所似像是聽到了什麼仙門秘辛,詫異地睜圓了眼:“……你說什麼?”
“天機閣所修的心法有所缺陷,縱能勘破天機,但有走火入魔的風險。”江折柳頭疼得厲害,覺得左半邊都在不斷地炸開,仿佛左耳都要聽不到聲音了,他停頓了一下,言簡意賅道,“王老閣主受邪修暗算,臨陣發作,敵我不分。我斬殺他之後,為保四大仙門的聲譽,沒有提及心法入魔之事。”
天機閣上一任閣主的死因,到現在還是迎戰重傷,當年知曉這件事的人,這麼多年裡,隱居、退隱、重修,所知者早就寥寥無幾。
“……啊?”
這麼短短幾句話,他說得卻特彆疲憊,抬手掩唇咳嗽了幾聲,低聲道:“我勸你回去跟王文遠說,問他是否也有此傾向。”
“走火入魔?”何所似道,“你也覺得他不太正常?”
江折柳卻已經不想說話了,他腦海中嗡嗡作響,疼得像是快要裂開了一樣。被修複著維持著的五臟六腑再度發痛,像是被粘好的花瓶裂縫被撞了一下,每一塊碎片都在往下掉著粉末。
瘀血淹過喉口,一片腥甜。
何所似盯著他道:“你果然是大限將至。”
隻這麼兩個消息,就這種程度的負麵情緒波動,就能碾碎了他的身體,將長久的溫養化為虛無。
江折柳將腥甜咽了下去,不想表現得太過狼狽。他的手心全都是冷汗,這時候扣著座椅扶手,卻用不上力,隻是搭在那裡而已。
他知道何所似的目的,對方想要離開冥河,而世上有能耐鑿碎通幽巨鏈的人,也就那麼幾個,在他身上下功夫,不過就是為了惹瘋聞人夜罷了。
至於為什麼不現在就殺了他,大概是不想被暴怒的瘋子砍碎鎖鏈之後再往死裡打吧……也許對方還有其他的後招也說不定……
江折柳都要佩服自己到現在還能想這種事,他既能清晰地感覺到久違的疼痛,感覺到複生石源源不斷支撐過來的生機,卻又能從極端的痛苦中抽離出一縷思緒,逐漸地編織成網。
他的手腕很纖瘦,墨色的手鐲從腕間滑落下來,卡在手上。
“江仙尊。”何所似恢複了正式的稱謂,“你說的這件事,我不是很想告訴王文遠誒?”
他還蠻喜歡培養瘋子的,比如這個死掉的祝無心。他喜歡那些對某些事格外偏執的人,喜歡弄碎他們。
過了很久,他才聽到江折柳的聲音。
“……隨你。”
這人對於自己的聲名清白好像也不是很在意的模樣。
何所似嘿嘿地笑了兩聲,隨後道:“如果我能早日脫困,也不必用這具身體來惡心你了,是不是?”
他沒頭沒尾的說了一句,身形漸漸隱沒在燭火的陰影當中,氣息在室內消失無蹤。
隻剩下一片燭光,終於被窗邊拂來的風吹滅了。
室內陷入一片黑暗,昏昏沉沉的影子籠罩一室,外麵沒有月光、沒有星光,沒有任何光線,也沒有聲音。隻有永無止境的昏暗,鋪天蓋地地傾灑過來,茫茫如潮。
在這舉目難視的黑暗中,房間裡隻有急促卻又微弱的呼吸。隨後是吐血的咳聲和乾嘔,還有骨骼攥緊時快要繃不住的脆弱顫動之音。
江折柳吐了一口血,伏在桌案上半晌不動,逐漸地平穩著呼吸。
歲月久長,自始至終都是黃粱一夢。
有一瞬間,他有些恍惚自己能不能再等到夜明,或是就這樣埋於茫茫黑夜之中。
雪色的長發鋪展在他的脊背上,隨著他發抖的呼吸而一同顫動,像是枝頭最細嫩處的一滴露、一捧雪,隨著山風而搖搖欲墜。
那股劇烈而突兀的疼痛漸漸地平息下來了,濃雲散開,一縷黯淡的月色落在他指尖上。
江折柳緩了很久,才在抬眸時捕捉到這縷月光。
他看了一會兒,幾乎有些忘記殘餘的疼痛,忘記嗡嗡作響和失聰的左耳,視線隨著蔓延的月色移動。
但他太難受了,他想不起再點一盞燭光,想不起叫常乾過來幫他,更一時算不出未來的時日。
他隻能想著,想要不露異樣的話,應該吃幾倍的藥才能暫且壓製。隻能想著一旦走到最後,要怎麼樣才能讓聞人夜彆那麼傷心,也彆被利用、彆背那麼多血債殺孽……
一切都融化在綿延不絕的煎熬裡,最後他什麼念頭都轉不動了,隻是覺得很累,很想就這麼睡著……
但江折柳也很想他,舍不得留小魔王自己,他不敢放任自己睡著。
可是,你什麼時候回來呢?
作者有話要說:罵角色彆罵我,必要情節避不過,前麵伏筆太多我不能不填。(頂鍋蓋。)
反正HE,反正要死的。習慣就好了!←瞧瞧這作者說得是人話嗎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