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折柳睡了很久。
他做了一個不甚清晰的夢。
夢到昔日,夢到當年剛剛入門之時。他持劍修行,勤懇不怠,是師長眼中繼承衣缽的不二人選。夢到他一路成長,從恩師手中接過淩霄劍,承掌門之位,登臨高台。
一切都是回憶。
是他身體仍健、毫無破損時的回憶。
回憶持續地進行,很快地經過半生,駛向他意欲償還一切的起點——
修補界膜。
他權衡過,也考量過,最後仍是選擇了這條道路,他以為恩情償儘,不會再有遺憾,他頤養天年,可以沉寂終老。
但他在窮途末路之中,沒能抓住沉寂終老的機會,就被一隻渾身是刺的大魔小心翼翼地叼進了窩裡,把他殘破的根須栽進泥土中,耐心養護,仔細陪伴,強迫他生根發芽,強迫他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
夢境歸於黑暗,他斷裂的神思似乎驟然被接上了。
江折柳睜開了眼。
曇燈仍然發著幽光,這個角度看不到窗子,也辨彆不出此刻的時辰。燈火裡隻有焰火,之前圍繞著的殘魂與星點早已消失。
他頭疼得厲害,但忍了下去,目光略微有些沒回過神地移動了一下,看向床榻邊的人。
小魔王趴在榻邊陪著他,似乎也睡著了。
他突然覺得對方的變化有點大。
那對堅硬的魔角愈發鮮豔,上方魔紋如血,刺目無比。靠近之時還挾著略有些紮手的魔氣。江折柳動了一下手指,發覺連這個動作做出來都有些艱難。
他有些搞不清楚現在的情況。不知道是不是對方把自己從地底下刨出來了,或是找到了什麼借屍還魂的秘法。他的記憶也有點斷代,腦海裡的畫麵有點續不上。
小魔王閉著眼,是江折柳從未見過的神情,莫名地有一點可憐。
他抬起手指,有些費力地碰了一下對方的角。聞人夜便因這觸碰蘇醒過來,抬起了頭。
兩人四目相對,一時寂靜無話。
那雙紫眸沉沉地盯著他,像是懷疑自己在做夢,但他很快發覺這並不是夢境,而是真實的。
小魔王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很久都沒說話,他想開口的時候,喉嚨裡仿佛堵住了,連一個粗略的音節都發不出來,隻能探出手,慢慢地觸摸上對方的臉頰。
江折柳由著他觸碰,覺得他這反應不是特彆對勁。但他的身體好像還沒有徹底醒過來,也一樣說不出話,隨後眨眼之間,他便被對方抱了滿懷。
熱烈的、期待的、甚至是痛苦得有些失控的。
聞人夜很少抱痛他。但這時候他卻真的覺得痛得骨頭都要散架了,但比起這些,對方的情緒更吸引他的注意力。
江折柳沒有從他的擁抱中感受出快樂,反而覺得對方像是陷入了一種沒有儘頭的煎熬,這種日久天長的痛苦積蓄得太久,終於在此刻捅破了一個洞。
他能動的那隻手慢慢地安撫著對方的脊背,卻製止不了聞人夜抱緊他的動作,直到他感覺濕潤的眼淚浸濕衣襟,滾燙得觸上肌膚。
……小魔王果然會哭的。
江折柳心中的愧疚感層層疊疊地蔓延,他想說話但發不出聲,隻能徒勞地安撫對方。隨後,他的手腕被握住了,被包裹在了寬厚的掌心裡,修長的指節蜷縮了一下,碰到了聞人夜的衣袖。
還不等他反應過來,撫摸臉頰的手就停到了下頷邊緣,對方的唇貼了過來,不含絲毫情.欲的味道,似乎隻是想跟他親近,想湊近他,想確認他醒了。
或許聞人夜的餘生裡,也都不會有“永彆”這兩個字的認知。
江折柳躲不開,也沒必要去躲,任由對方的觸碰他,親吻他。小魔王隻是親了親唇瓣,沒有再繼續下去,他低頭埋在戀人的肩膀上,聲音低啞:“你不生氣了麼。”
……生……氣?
江折柳沒想到他會這麼問,他完全沒有這句話的前因後果,也沒明白這是從何而來。隻能不懂裝懂地看著對方,望著那雙幽紫色的眼眸。
“你之前是不是,不要我了?”
這句話問得太委屈了,江折柳即便沒說過這種話,都有些微妙地質疑自己。他的喉嚨慢慢複原,逐漸地被重凝的神魂所喚醒,漸能發聲。
“……什麼?……咳。”
這句話沒問出來,反而把一個甜滋滋的玉珠從咽喉間咳了出來。
“沒關係。”小魔王沒有解答的意思,而是給他擦了擦唇角,低頭親吻他的眉心,“你理我就好。”
江折柳:……
他起死回生之前這段時間,聞人夜到底經曆了什麼。怎麼本來就有點傻乎乎的,現在就看著……愈發地……
江折柳沒有問出來,就被對方環住腰身抱緊了。他的手被小魔王牽著,每一個指節都被力道適中地揉捏過,關節慢慢地複蘇能動。
江折柳伸展了一下手臂,將剩餘的那點僵硬驅散,隨手回握住了他的手臂,問道:“我……睡了很久嗎?”
他敏銳的神經讓他避開了“死”這個字,成功趟過雷區。
聞人夜看著他的眼睛,像是很久很久都沒見過他睜開眼了,慢慢應道:“嗯。”
“我不知道有什麼事做錯了,才讓你不理我的。”鎮壓諸界的魔尊凝望著他,一字一句都說得真實坦然,誠懇無比,“你能不能彆生氣了,我什麼都聽你的,你不要拋下我……我隻有你了。”
江折柳雖然看不懂形勢,但卻直覺隻能順著他說:“不會的,你放心。”
聞人夜仍舊盯著他看,沒有絲毫想要移開視線的念頭,直到江折柳喉嚨發癢咳了幾聲,他才從桌案上端過藥碗,坐在一旁喂他。
江折柳自覺身體狀況不是很糟,想要伸手接過藥碗,卻被聞人夜嚴肅地拒絕了,他皺著眉,好像對方的這個舉動非常傷他的心。
“讓我喂你。”小魔王聲音發沉,“你彆逞強。”
……逞……強?
他不像是病了。
他像個殘廢。
江折柳就算有個玲瓏剔透清晰無比的腦子,也在短短的片刻之內被對方的反應鎮到懷疑人生。他茫然地移開手,在聞人夜的注視之下收回袖中,然後看著對方吹了吹藥碗,用唇試了一下溫度,然後遞到他嘴邊。
江折柳懷著就算苦也不能讓小魔王擔心的心情,充滿心理建設的喝了一口。
……這。
這是紅糖水吧?
他舔了舔唇,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奇奇怪怪的,包括這座極像鬆木小樓而卻又不是的宮殿,包括聞人夜異常的反應,這眼前這碗糖水。
他慢慢地揣測了一下,覺得還是先不要問為好,就被對方喂了一整碗糖水。
齁甜,甜得發鹹。
他有些忍受不了這麼重的甜味兒,剛想伸手去拿桌上的茶盞,就被聞人夜摁了回去。
手腕被抓住,好好地掖進了被子裡,還將邊緣撫弄平整了。